朱家内院,花厅内灯火通明。

    厅门口,数名青衣家仆持刀而立,戒备森严。

    厅内人影绰绰,烛光摇曳。

    朱亮满头大汗,眼看唐突轻车熟路大模大样地绕行长廊,去了花厅的后窗户底下,心跳如斗。

    唐突回头冲朱亮笑了笑,朱亮眼前一阵乌黑,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越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少年在朱家住了这么久,过去也常来常往,对朱家的宅邸地形和建筑格局分布熟稔之极。

    而且朱家仆从婢女看家护院等数百人,又分为了不同的“派系”,互相不认识的多了。有朱亮这个位高权重的二管家带路,只要不撞上朱腾父女,保准没事。

    当然,这也算得上是真正的铤而走险了。

    唐突从城外回来就决定要这么做了。

    有些事他必须要亲力亲为,弄清楚朱家到底要做什么,他不能坐视自己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还不知道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

    唐突躲在后窗户底下,翘着脚,探手沾了唾沫捅破了窗户纸,屏气凝神,悄然往里窥去。

    厅内是朱腾父女与那“杂家平生就好一口鲜鱼”的京城来的青年太监,正在叙话。

    锦衣太监神态倨傲,倒背双手,正在厅中俯身打量着几箱物件,无非是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等贵重财物。

    朱腾满面堆笑,抱拳拱手道:“尊使,这是下官孝敬尊使的一点心意,还请尊使不吝笑纳,回京后在仇中尉面前多多为下官美言。”

    锦衣太监站直了身子,望着朱腾似笑非笑,声音尖细道:“既然朱刺史如此盛情厚意,杂家就不客气了。但……”

    顿了顿,又道:“杂家可是要把丑话说到前头,那件事若是办妥,仇中尉那边一切好说,杂家自会为朱刺史美言。可若是事情办砸了,仇中尉震怒下来,不要说朱刺史,就是杂家也一并吃罪不起。”

    朱腾打了个哈哈,拱手应承:“请尊使放心,此事已经安排妥当,绝对万无一失。请尊使转呈仇中尉,下官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此甚好!希望朱刺史说到做到,言而有信!”

    锦衣太监哈哈大笑,尖细的嗓音在这沉闷的夜晚绕堂三匝,又穿厅而出,非常刺耳。

    朱家父女毕恭毕敬将锦衣青年送走去客房安歇,朱腾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怒道:“这阉货不过是仇士良门下一个执事的小太监,土鸡瓦狗般的小人物,竟敢在老夫面前嚣张跋扈,吆五喝六,着实可恨!”

    朱薇笑了:“父亲请想想,阉宦横行,气焰冲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父亲这种地方官?对于这干阉宦,父亲何必动气。仇士良想要利用我们朱家铲除异己,其实我们朱家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阉宦的权势铺平自己的道路呢?”

    “仇士良的人进了青州,女儿担心会被严休复的耳目发觉,若如此,他一定会怀疑到父亲头上。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要尽快打发这阉人上路,从而掩人耳目。”

    朱腾点了点头:“严休复必须死。不过我儿,老夫最近总觉得,利用唐家这窝囊废送去毒酒,是不是多此一举?万一出点差错,可就不好收拾了。”

    “父亲,严休复心思缜密,他本就对父亲怀着警惕,防备森严,很难直接下手。可他绝不会想到我们会拿唐家小厮和他的寿宴做文章,故人之后送的酒中藏毒,死了他都想不通是怎么死的……”

    朱薇优雅的嘴角浮起一抹冷酷:“至于唐家那小厮,父亲不必担心,他对女儿那点心思明摆着,女儿让他去死,他一定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轻描淡写的话听得窗外的唐突不寒而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好歹毒的女人,好肆无忌惮的计划啊,竟然要在宴会上当场毒杀一镇节度使!

    这种疯狂行径,与京城的太监一脉相承啊。

    他牙关紧咬,因为愤怒和用力过度,嘴唇都咬出血迹来。

    他本想利用朱亮潜进朱家几次寻找一些阴谋的蛛丝马迹,不成想第一趟来就达到了目的。

    至此,他恍然大悟。原来朱家在唐家落难后肯收留软弱的少年吃一口软饭,并不是心善和碍于情面,而是拿他当小肥羊一般的诱饵来圈养啊。

    如果不是唐突凭空穿越而来……这少年一个月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死了还要背着谋杀节度使的滔天黑锅。

    窝囊活了十七年,一朝死于非命。

    冤不冤?

    ……

    朱亮躲在内院门口的黑暗地里,背靠院墙,胆战心惊冷汗如雨。那吃软饭的少年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动静,万一被抓,他也逃不掉。

    院中虫鸣正酣,寒风吹过,他浑身冰凉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唐突匆匆行来,面色更加苍白。

    他走到朱亮身前,声音嘶哑低沉又恶狠狠地:“今天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没来过,你的事,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若你敢透露半点风声,老子死之前先拿你当垫背的。”

    “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朱亮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少年与方才有些大不同了,苍白清秀的面孔此刻慢慢放大,竟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他又带着唐突在夜幕下一路穿行,又入了后园。待唐突出了拱门真正离开了朱家,他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惊惧和各种后怕,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少年固然是在威胁他,但也绝对不是虚言恫吓。

    朱腾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若是让朱腾知道他跟周氏有染,正如唐突说的,不光是他,连他的妻儿老小一起,都会生不如死。

    西北风刮得更加猛烈了,漫天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的亮白,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骤然从天而降。

    唐突在黑夜中,在暴风雨中狂奔。

    他非常想做一只勇敢飞翔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而且像预言家一样发出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然而他此刻并没有马克西姆高尔基的雄心壮志,更多的是愤怒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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