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州城还是如往昔一般的宁静。

    耿璐调集的大军没有攻城,青州城门依旧紧闭,一股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压抑感和沉闷感,压得严休复喘不动气。

    此时此刻,朱薇的心情也很糟糕。

    唐突主仆居然不知所踪,朱家的人随后在唐家内院发现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入口就在唐突的卧室内。

    这条密道是少年挖的,还是少年的父亲唐平挖的,已经无法考证了。

    至于为什么修建,这个年月很多权贵富人都有修密道防不测的习惯,倒也不奇怪。

    反正这条密道少年过去经常使用,悄悄溜出青州去在山中游玩,不亦快哉。

    唐突本来是想借助密道将严休复带出城来,后来改变了主意。这种形势下,严休复留在青州反而更安全。

    严休复死就死了,但严休复死了,两派人谁来背黑锅应对宦官集团疯狂的报复?

    朱家父女和宋耿一派人马,唐突判断会维持一定时间的僵持状态,然后慢慢达成互相妥协。

    至于将来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暂时还不好说。

    但对于唐突来说,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朱薇当成了一颗饵食,看看能不能引出藏在后面的那条神秘大鱼来。

    ……

    一夜赶路,在拂晓时分,唐突和阿斗纵马离开青州数十里,眼看就要进入淄州地界了。

    离开青州去京城长安,有两条道。

    一条是一路向西渡过黄河,进入魏博节度使管辖范围,然后入河东再折返向南,经凤翔抵达长安。

    这条道路途比较远,而且要经历强悍的河北藩镇和河东藩镇管治区。

    还有一条是从青州入淄州,再经郓州、兖州、滑州去东都洛阳,由洛阳过商州抵达长安。

    严休复的建议是唐突携带他的表文去璐州,拜见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请刘从谏代为上表朝廷并公开发布于天下。

    因为当前在各路藩镇中,唯有刘从谏敢公开与仇士良顶牛,是严休复眼中的保皇忠义之士。

    严休复的话,唐突也就是听听而已。

    他已经选择了后一条道,先去洛阳,后去长安。

    对于刘从谏其人,他可比严休复更了解。

    刘从谏是刘悟的儿子,刘悟死后,军中拥立刘从谏为昭义节度使。

    一开始,朝廷为了避免昭义形成与河朔三镇同样的割据局面,迟迟没有同意。

    当时的宰相李逢吉、大太监王守澄接受刘从谏的贿赂,加之刘从谏多次请求,敬宗皇帝最终任命晋王李普为名义上的节度大使,下诏任命刘从谏主持昭义留后事务。

    刘从谏善于行贿,因为晋王受皇帝宠爱,刘从谏就源源不断地以礼相送。

    此人从将作监主簿后不断升迁,历任云麾将军,守金吾卫大将军同正、检校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兼任昭义节度副大使,知节度观察使,后又加授为金吾上将军、检校工部尚书。

    而到现在,已经是昭义节度使兼拜检校尚书左仆射、迁司空,封为沛国公了。

    所以,刘从谏首先是一个善于投机钻营的人。

    他的所谓忠义之名,源于甘露之变后,刘从谏先后三次上书为王涯等人鸣冤,并痛骂宦官。由于刘从谏手握重兵,掌权宦官仇士良对他非常忌惮。

    可刘从谏充其量是一个奸雄,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扩充自己的军力,个人怀有政治野心,绝不是为了效忠皇帝。

    指望刘从谏不靠谱。

    但严休复的奏表要尽快送达朝廷,这还是要走官方的正式渠道。

    午时三刻。

    青州通往淄州的官道上,行人空疏。

    一白一红两匹马飞驰而过,打头的白衣少年风尘仆仆在城外勒住马缰绳,眼前这座大城近在咫尺了。

    淄州城又名龟城。

    这还是唐突第一次来淄州。

    整座淄州城依据地形规划建为龟型。

    西南为首,四门为足,预备仓为腹,按照龟纹形状设有东西、南北向街道,般水向北、向西环城引入孝水,四门外护城河围城而流,东北隅为尾。

    般阳门外,进城的百姓商贩人流如织。

    守门的军卒懒洋洋拄着枪打着盹,没有认真查验过所,任由行人进出。这表明淄州一地安定久了,既没有战祸也不存在匪乱,治安状况很好。

    只是在唐突和唐斗牵马进城的时候,这厮提溜着的这杆钢枪太扎眼,加上他黑熊一般的壮硕的身材,引起了其中一名军卒的注意。

    军卒斜着眼打量着唐斗。

    这厮本想看看主仆二人的“身份证”,但见眼前的白衣少年衣着华美,牵着高头骏马,跟着雄壮仆从,不像是普通人,可能是某地或者本州的一位权贵子弟,为避免惹麻烦,还是算了吧。

    军卒这么一想就心平气和地摆摆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示意唐突两人赶紧过去。

    唐突笑笑,向军卒微微点头致意,就带着唐斗扬长进了城。

    淄州的繁华丝毫不亚于青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唐突的眼光,判断一座城是不是真繁荣,首先就看看街面上的行人是不是够多,贩夫走卒是不是够多,酒楼商铺又是不是够多,且人的精神状态是不是够饱满,因为在农耕社会,人多就是消费力和生产力啊。

    唐突一人一马行走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道路两边的店肆招牌鳞次栉比,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而此刻山东大地复苏春风和煦,往来者无论身份高低和衣着如何,哪怕是街角处蹲着的一些个乞丐,多数人面上居然都挂着温和的笑容,这让他如沐春风,纷纷乱乱的心神也渐渐变得宁静平和下来。

    唐突忍不住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而他身后的唐斗,早就迈不动步子了。

    路两旁的店铺以小吃店和各类型小商铺居多,兼有票号钱庄、当铺、旅馆。唐斗甚至还在其间看到了一家四海楼的分号。

    这厢赤膊的胡人师傅汗流浃背的和面,又邦邦的打着小烧饼,刚出炉的金黄色胡饼又薄又脆;那边大灶干脆就摆在路边,蒸锅或者煮锅里热气腾腾,皮薄馅多的蒸饼一咬就满嘴流油,一碗碗软面片的馎饦汤弥漫着勾人的香气。

    “公子,这个时候,如果能来一碗馎饦汤或者全羊汤就好了,多放点胡椒,配着这刚出炉的脆胡饼,那简直是人间极品享受。”唐斗拽着唐突的衣襟,黑脸上一脸的陶醉,嘴角都流着哈喇子。

    “滚蛋,你这饭桶,就知道吃……”唐突一瞪眼。

    对于时下人喜欢吃的馎饦面皮,唐突并不感冒。况且他一肚子的感慨,正在浮想联翩,吃什么吃,太煞风景了。

    他知道安史之乱后,山东局部地区不像河南河北那样饱经战祸、又不断有群雄逐鹿,尤其是在这淄州一带,依山傍水,风调雨顺,加上有能官治理,民生相对安定。

    就算还未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上古安康境界,也相去不远了。

    唐突觉得,长安大居不易,在这样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地方”生活其实是很幸福的。或许将来哪一天,他也会选一个像淄州这样的中小城池隐居下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读书,练练剑,种种田,不是很惬意的嘛。

    这个淄州刺史李文杰不简单。

    唐突心里暗暗为李文杰点了一个赞,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作为淄青藩镇节制下的五州行政主官之一,李文杰是严休复的学生,颇有干才,民间威望甚高。

    按说有这层关系应该更好办事,可偏偏正是这重关系让唐突突然意识到有点问题了。

    很显然,在正常人看来,这封公开讨贼的奏表如果抵达了长安和朝廷,作为始作俑者的严休复,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年头得罪宦官的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多数都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牵连家人。当然敢得罪宦官的本身也没有几个。

    如果是跟严休复有嫌隙或者是不相干的人,比如严休复给唐突推荐的刘从谏,顺水推舟公事公办就好了。

    但这封奏表一旦落在李文杰的手上,恐怕李文杰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送信人唐突给抓起来,哪怕有严休复的独家信物。

    为了保护老师严休复。

    将坐骑和唐斗一并寄存在一家客栈之后,唐突寻路来到刺史衙门,他静静站在庄严肃穆的淄州衙门之外,因为想到了这一点,难免有些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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