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雷远双掌相击,发出“啪啪”脆响。

    以击掌为号令,甬道两端忽然出现了大队人马,而两侧高墙上,更有众多手擎弓弩的士卒现身。

    卢凯粗略估算,此刻迫向己方的敌人数量大约七八百。看似并不极多,但他们把己方部曲堵在甬道两面高墙之内,占尽了地利,只消一声令下,便能发动屠杀。

    令他不解的是,这些敌军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但还有一小部分,竟是自己麾下的县兵!

    他一直认为这些县兵都是泥腿子,殊少舞刀弄枪的能力。可现在看来,其中至少有百余人,也就是此刻围拢在甬道四面八方的这些人,是经历过军事训练,能够结阵而战的。

    过去两年间,我竟没发现?

    我带领他们整整两年,他们说翻脸就翻脸么?

    简直荒唐!这怎么可能?

    卢凯觉得嘴里发苦,脑袋也有些晕眩。

    雷远看出了他的疑问,于是解释道:“江淮间的男儿,多的是勇武敢战之人,只不过此前不愿意替曹公卖命,更不愿意夹在孙、曹两家之间,在沙场上无谓赴死而已。而卢司马对他们,也未见得有多少恩惠……这几日里,我派了多位在灊山中极具威望的人物潜入寨里游说,县兵们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这些县兵当中藏龙卧虎,有好些善战的兵卒,我身为主将竟不知道?

    这些县兵提前接纳了说客,说不定还彼此讨论商议了好几天,我身为主将仍不知道?

    卢凯只觉得愈发晕眩了。

    反倒是褚佑镇定些:“你是雷远?你是庐江雷氏宗主?”

    “正是。”

    “我听说,江淮间原本有各家豪族组成的联盟,盟主便出自庐江雷氏,叫作雷远。只是这雷远不是率众投靠了荆州刘备,如今乃是荆州重将、奋威将军么?”

    雷远微微躬身:“承蒙足下高看。此番,正是淮南豪右联盟旧地重游。”

    褚佑吐了口气。

    他虽是外来之人,驻扎此地两年了,也曾听说过淮南豪右联盟昔日在此地的声威。只是断没想到,彼辈时隔许久去而复返,竟还能轻而易举地掌控本地。

    其实倒并不至于如此,褚佑高估了雷远的能力。

    想要做到此等程度,雷远等人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工夫。

    数日前,他们一行人就潜至了灊山大营周边,先使樊尚伪作猎户出面。

    当卢凯把注意力集中于突然出现的猎户身上时,雷衍、雷淑、梅成等人藉着那场动乱混进了大营里。

    卢凯以为县兵自相惊骇而在山间摔死两人,其实是樊尚当场处置了两名意图告密之人。此后灊山大营中当值校尉杀死的两人,也是他们刻意送到刀下灭的口。

    此后数日间,雷衍、雷淑、梅成仗着己方对此处城寨的极度熟悉,自如游走于城寨,不断联络县兵中的重要人物。虽说这两年来,江淮各地大兴军屯、民屯,原有的社会结构被剧烈摧毁,但以雷氏、梅氏两家的人脉,想要找到一批愿意携手的同伴,进而撬动更多的县兵,并不特别为难。

    到这时候,唯一的阻碍就是卢凯和褚佑麾下的本部五百人。

    卢凯和褚佑都是有经验的军官,而他们占据的,又是庐江雷氏在灊山大营中的府邸,是个极度坚固的堡垒。雷衍等人在城寨中转悠了数日,所见的各处紧要之地都被两名司马的本部将士牢牢看管着,竟没有半点破绽。

    雷远此行只带了三千人,可不愿意将他们投入到惨烈的攻坚战中。

    既如此,就得进行下一步。

    于是雷远本人带着数量恰到好处的扈从,出现在了守将面前。卢凯和褚佑想要歼灭他们,须得动用足够多的本部兵力。要集中本部,就要将一些碉楼、门禁的控制转交给县兵,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曹军精锐离开以后,县兵们肆无忌惮地行动起来,原本堪称严密的防御体系立刻就不存在了。

    当卢凯和褚佑忙于聚集将士,预备出击的时候,停留在城寨以外的雷远等人、潜藏在远方山林中更多的人,好整以暇地入来。

    而这城寨是庐江雷氏的故宅,虽经改建,大体格局无差,其中适合集中兵力向外出击的地方在哪里,雷远再清楚不过了。他的部下中,又有相当部分乃是庐江雷氏在江淮时的老资格部曲。这处城寨就是他们的家,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在其中穿堂过户。

    当卢凯、褚佑二将所部集结完毕,庐江雷氏的部曲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只有樊尚等人差点倒霉。

    按照布置,樊尚等人是用来搅混水的。他们前期负责掩护雷衍、梅成等人的潜入;之后则可以和雷远彼此攻讦,互相指认对方乃是奸细,进而给雷衍、梅成等人争取调动县兵的时间。没想到卢凯确实精明强干,竟没能瞒过他。

    好在同伴们的动作不慢,在樊尚将要掉脑袋的一刻,雷远等人部署完成,瞬间形势逆转。

    雷远沉声道:“你们没机会的。投降吧,饶你们不死。”

    话声中,更多顶盔掼甲的将士从他身旁两侧汹涌地冲了出来。

    而卢凯和褚佑只摇了摇头。

    投降是不会投降的。

    卢凯和褚佑二人,算是曹军的中层军官,并且隶属于外军体系。建安二年起,曹公因为吃了张绣的大亏而痛定思痛,使中外诸军的军官家眷族亲都在邺城为质任,但有通逃、败战、失期等罪,无不祸及家眷。重者皆斩,轻者没其妻盈及男女为官奴婢。

    他们不愿承担投降的后果,就只有死战,或者说,战死。

    雷远叹了口气。

    卢凯大吼着,带着部下亲兵们直冲向雷远。

    双方接触的瞬间,大蓬的鲜血飞溅而起,十余人倒地。更多的人立即填补缺口,继续砍杀对方。

    两侧高墙上的雷氏部曲们立即向下放箭。

    这样的环境下,箭矢就是最可怕的屠杀工具。锐利的箭簇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曹军将士们射倒。曹军前冲的动作被强行中止,他们的怒吼也被强行中止。许多人的躯体像断线的木偶那样层层叠叠地摔在地面,还没有断气,上面又压了同伴的躯体。

    卢凯所部距离雷远很近,所以没有遭到箭矢密集射击,他带领部属们继续前冲。

    他与一名雷氏部曲贴近搏斗,缳首刀刺入对方的肋骨缝隙后,被骨骼卡住了,一时抽不出来。这时雷远的扈从首领之一王跃奋勇扑到,挺着刀尖向他直刺,卢凯来不及躲避,只能迎着王跃大吼。

    长刀扎进他柔软的下腹部,再朝右侧横向切割,鲜血像瀑布般从伤口喷射出来。但他撑着最后一股子力气,猛地抱住王跃的头颈,用力横扭。

    眼看王跃要被一个将死之人杀掉,李齐从侧面扑来,砍断了卢凯的手臂。卢凯本已油尽灯枯,遭这一击,便不动了。

    王跃羞愧万分推退开卢凯,跳起来。他四面看看,只见雷远已经起步前进,慌忙凶猛大吼着,抢到雷远身前去。

    雷远昂然按剑,沿着这条熟悉的甬道向前。

    曹军虽然竭力抵抗,却每每被头顶落下的箭矢所杀伤,根本无法阻止雷远的脚步。

    就在雷远的视线范围内,褚佑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大呼抵抗,可是额头瞬间贯入了一支箭羽。他软绵绵的身体随即被人推挤在地,一会儿的工夫,无数只脚就踏过了他和他的同伴,将他们踏进浓稠的血泊之中。

    此时城寨中其它各处也有杀声传来。想要在野战中取得歼敌数百的战果,己方难免付出相当的折损。但庐江雷氏的部曲在庐江雷氏所建的城寨里穿插杀敌,那优势太明显了。

    在极短时间内,厮杀就由激烈到平缓,渐渐结束。负隅顽抗者皆死,降者莫不跪伏。而雷远足不停步,一路走到甬道尽头。

    雷远抬头看看眼前的门户,还记得这扇门里,就是庐江雷氏的议事大堂。当年雷远和兄长雷脩在固始击败了曹军骑将张喜,得胜归来时,便是在这里得知吴侯被蒋济一封书信吓退。淮南豪右联盟的三位首领雷绪、陈兰和梅乾在此反复激辩,最终决定了翻越灊山撤离的策略。雷脩也是在这里受命领兵断后。

    此刻站在门边的,是邓铜和贺松两人。他们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宗主,城寨已经肃清!”

    雷远向他们颔首示意,踏入这座熟悉的议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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