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后世有言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要求或许太高了,可是一旦将领陷入急躁,就很难保持清醒的头脑,更难以用冷静的思维来分析局面。

    现在的夏侯惇就已经完全被急躁情绪控制了。

    他的部下们原本正在做入城的准备,有很多将士已经在选中的院落里把行囊卸下,把足衣解开;还有些将士为了某个适合扎营的所在,和其它部伍的同伴发生小小的争执;也有些将士直接闯入城中大户的宅邸,要求贡献出豆料来喂马。

    偏偏夏侯惇一声令下,让将士们火速集合,随他会师。

    于是原本纷乱的队伍愈发纷乱,绕是将士精锐,待到重新整队完毕,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启程往回赶路的速度也不如夏侯惇预计的那么快,夏侯惇的战马非常神骏,每每跑到将士们前头去,于是他又时不时折返回来,往空中挥鞭作势,不住口地催促道:“快!快!”

    他没办法不急。

    按照那部将的说法,雷远所部一直潜伏在沘水桥梁之侧,只等着自己率军远去,他们就一拥而出,渡河向西。计算时间,他们比夏侯惇要早两刻多钟出发,这时候走得还不算远。

    问题是,这会儿已经快要天黑了!

    队列当中,已经有将士提前打起火把,火光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夏侯惇的情绪仿佛也被火把带动着明灭不定。一旦天黑了,渡河就会困难很多,很可能一下子就被雷远甩开。

    然后就坐视着雷远这厮尽情攻杀正在行军的步卒大队?

    这样的话,到明天下午,自己说不定就能亲眼看到安丰那边漫山遍野逃散的溃兵了!这怎么可以!

    非得夤夜追赶才行!一定要在雷远所部开始进攻前赶上,然后配合本队围杀他们!到时候,凭借六七倍以上的兵力优势,未必不能获得一场大胜!

    夏侯惇一再催促,数千骑挤挤挨挨,沿路疾走。还有领兵将校们往来呼喝,只向将士们道:“贼兵惧怯,已经在逃了!我们追上去,痛杀一场!”

    骑士们呼喝响应,奋勇打马。

    他们很快就越过了灊县城南面的原野,接近灊山的连绵余脉,抵达沘水。

    有数十人手持斧斤,正在夕阳下努力劈砍桥面,见得曹军骑兵铺天卷地而来,这些人发一声喊,往山间疯狂逃窜。

    桥梁没事就好。夏侯惇松了口气。

    在偏裨将校的惊呼声中,他亲自催马直冲上桥面,来回奔了一趟:“可以走!所有人跟我来!”

    骑队隆隆踏地,继续前进,转眼功夫,直入山道深处。

    有一名部将连连打马,追到夏侯惇的身边:“将军!此地险恶,我怕会有伏兵!”

    又有一将道:“那雷远的动作只比我们快了两刻,哪有时间停下来排布伏兵?我们以铁骑如风追击,他们动作稍稍一慢,我们就能赶上去厮杀践踏了!”

    再有人道:“夏侯将军千金之躯,何必亲自追击?不如由我带领兵力为前导,就算有伏兵,我也将他们撞破了!”

    夏侯惇火急行军,诸将措手不及,有好些人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只让夏侯惇心烦气躁。

    所以他任凭部将们聒噪,全不停马。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黯淡,夕阳落入到灊山的后头去了,于是道路左侧的山体和右侧的沼泽都愈发显得苍莽深邃,一座座山峰仿佛从深海中涌出的滔天之浪,仿佛随时就要压下来。

    这情形不由自主地就让人害怕,于是部将们讨论的时候,主张稍缓行军的人占了上风。他们都道,我军本队绵延排布在安丰往灊县的路上,包括将士和民伕在内,合计几有五万人,其中战兵占了大半。

    雷远所部再怎么精锐,拿五万人能有什么办法?别说五万人,就算五万头猪,三天三夜都抓不完!

    双方接触之后,就算己方损失再大,总能将雷远缠住,不断地消耗他们,疲惫他们。而夏侯将军您就算到得晚些,正好来个泰山压卵,一举底定局面,不也很好么?

    这话倒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夏侯惇稍稍犹豫。

    而这时候,他们绕过一座土岗,忽然见到在道路前方不过四五百步的地方,有近百名敌骑正在向前狂奔!

    赶上了!

    敌人就在前头,两军已经追了个首尾相继!

    夏侯惇的犹豫完全消失了,在这瞬间,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拨全力奔逃的敌人。他大吼道:“追上去!我要雷远的脑袋!”

    部下们狂呼乱喊,催马猛追。

    有人在马上张弓搭箭乱射,可惜距离还稍微远了些,昏黄天色中,只见箭矢在敌人背后弄影,最终都无力地坠下。

    “快!快!”这时候再没有人能沉住气。数以万计的铁蹄踏地,发出滚滚如雷的轰鸣,惊得山间野兽惊呼奔走,更有将欲归巢的鸟儿成群盘旋,遮蔽天空。

    不知不觉间,曹军骑兵的队伍已经完全混乱了,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部伍同伴在哪里,也丝毫都不注意周边的环境,他们只想抓住、或者杀死前方的敌将。

    而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在道路左侧、右侧、前方,后方,数以千计的伏击者,慢慢从深草灌木之间站直了身子。

    吴班用力握了握刀柄,将刀鞘随意弃置于地。

    雷铜扶了扶头盔。

    邓铜在部下们的队列前来回走动,时不时听听愈来愈响的马蹄声。

    “那是夏侯惇啊!”贺松感叹地道。

    站在他身侧的丁奉也叹了一声。

    这时候,在场的许多人都回忆起三年前的情形。那时候他们就在这一带遭到曹军几路大军的围剿,曾经煊赫一时的淮南豪右联盟就此崩溃。曾经被认为是乱世中避难所的灊山里,还爆发了内讧。

    谁能想到,三年之后,曾经的失败者能做到这个程度呢?

    “点火吧!”高处传来雷远的号令:“我们先拿下夏侯惇!”

    丁奉从藏在洼地的将士手中拿过火把,亲手点燃了熊熊篝火。

    在干柴和松油的作用下,火焰发出轰然之声,腾起数丈高。

    以跃升的火光为号,鼓声雷动,杀声震天,无数件强弓硬弩从山间高处同时发射,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而下。正在向前追逐的曹军瞬间摔倒了一大片,怒喝、惨呼、惊惶的叫嚷和仓促拔刀的铮鸣声汇集在一处,而马匹狂乱嘶鸣惊跳,彼此冲撞、踢打,铁蹄将落地的骑士踩踏得血肉模糊。

    一名曹军部将反应极快,立即招呼骑士们下马,狂奔向一处道边的岩石,意图以此为依托,重组防线。然而他刚站到岩石下方,雷铜就从岩石上方现身,双手倒持着长枪,猛力戳刺。

    长枪穿过这曹军部将的身体,狠狠地将他钉在了地上。雷铜随即反手拔出长刀,与其他的曹军将士斗在一处。

    距离雷铜十余丈处,吴班从另一个方向冲下山坡,结果正撞上一名曹军骑兵催马往上方杀来。好在因为地面崎岖的关系,马匹的速度不快。吴班横持长刀,站立不动,直到战马将要接近的时候,他突然弯腰伏身,敏捷地从战马侧面掠过,用长刀横劈马腿。

    只听得扑哧一响,马腿断开,骑士连人带马扑到在地,撞在岩石凹凸的地面上,一时爬不起来。

    吴班持刀的手腕也遭反震,疼得厉害,他立刻换成左手持刀,扑上去猛砍。那骑士尚未起身,半个头盔和头盔下的半片后脑已经被一刀劈飞。随即骑士就不动了,只有灰白色的脑组织像是溢出的稀粥那样,从脑壳的边缘流淌下来。

    吴班起身四望,见各部将校都已陷阵厮杀,但曹军仍在竭力反抗。

    在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曹军往返奔波了两百多里,过程中又各种波折,使他们疲惫到了极处;这时候遭到伏兵横向冲击,又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整队而战的可能。可他们不愧是精锐,将士们很快就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他们纷纷下马,一次次建立起紊乱而单薄的阵线,试图阻遏伏兵的进攻,甚至不惜生命地向高处发起一次次的反冲击,以避免己方被推向官道右侧的沼泽地带。

    在这时候,雷远轻声道:“伯瞻,靠你了。”

    马岱单臂擎起长槊,在空中划圈示意。

    凉州骑兵们随即策马,越过雷远向前。

    前方是犹如沸腾般的战场,但骑兵们并不呐喊,只是沉默着,不断加速,再加速。

    当曹军感觉到上千马蹄踏地的震动时,铁骑已经迎面冲到,直直地贯入曹军队列。这支骑队,大部分人都着铁铠,持长槊,所骑的马匹也披挂皮甲,头戴面帘,可不是习惯策马兜兜转转的羌胡骑,而是能够强行破阵的钢铁猛兽!

    铁骑沿着官道驰骋,所过之处,仿佛浪潮冲刷松散的砂土,立刻就使曹军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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