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答应得有些迟疑。

    在江陵待得太久了,雷远实在想念有孕在身的妻子,归心似箭。他这几日里,每天都派使者往夷道去,探问妻子安好,恨不得哪天能插翅飞回。又盘算了几次向关羽告辞。但关羽忽然这么说来,又不容他不同意。

    先答应下来了,他才发现周边诸文武俱都惊讶的样子。原来关羽收到曹公亲笔书信以后,竟没太当回事,直到这会儿才随口提了一句。

    整座水榭里瞬间一静。

    过了半晌,赵累犹豫道:“君侯,你没必要与曹操见面的。”

    关羽不以为然:“故友相会叙旧,有什么相干?”

    潘濬沉声道:“曹贼奸诈,须防他提前设伏,意图抓捕关将军!”

    关羽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有回答。想来以关羽的自傲,全不将什么伏击当作一回事。

    至于其他人,更没什么敢说的了。当下关羽回书,约定见面。

    预定交换俘虏的地方,在编县东面的蓝口聚。年初的时候,关羽曾以水军运载步骑,在此打了乐进一个措手不及。而曹操提议与关羽见面之地,在编县城东,蓝口聚西面的一处废弃的村落。关羽回书答应了,又说当日双方各带五十骑即可。

    邢顒携了关羽的回书,赶回襄阳。到次日晚间又来。原来曹公以为,五十骑太少了,还是各带两百骑,也好支应场面。

    关羽将曹公的回书出示给左右观看,大笑道:“五十骑还是两百骑,在我面前哪有区别呢?”

    到了约定时日,关羽和曹操在编县城东会面。

    此时入秋,一路行来,只觉所经村邑寂寥,平野荒凉。此地本来有些民居,但因为近来战乱,百姓逃散一空,房舍俱都倾颓,半人高的蒿草遍地横生。听到骑队经过以后,有些豚鼠满地乱窜着躲避,狐狸和狼胆子大些,踏着断裂的垣墙,抬眼张望。

    而在稍远处,编县城也已经被毁了。雷远曾经登临的那处城台被烧得焦黑,稍微有风吹过,簌簌的土石就沿着破碎表面滚落下来。城里还有活人吗?雷远完全不知道。

    此时临时负责哨探的周仓带马回来:“君侯,曹公就在前头。”

    关羽微微点头。

    而其他人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打起精神。

    跟随着关羽的有雷远,还有周仓带着的两百骑。待到近处,只见在曹操身后的,是许褚和骑兵两百。

    许褚看到雷远,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瞳孔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雷远不理会他,再往北面山头眺望。可见两山连接的山坳平坦处,还有一支密密麻麻的黑甲骑队虎视眈眈。粗略估算,怕不有千骑。

    关羽捋了捋胡须,眯眼看看曹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曹操一点也不尴尬,微笑道:“君侯别来无恙乎?”

    “多承看顾,关羽身体康健。只是,曹公却瘦了许多。”关羽道。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嘿嘿低笑道:“云长有心啦,吾腹有肥腴,尚不甚瘦;胸中更是血气犹在,争心不衰呀。”

    关羽应声道:“曹公若再图南下,关某依旧奉陪。或者明年春夏水张之时,我往襄阳恭迎亦可。”

    “云长有意,可往许都、邺城做客。区区襄阳,算得甚么,你只管来!”曹操大笑。

    雷远策马立在关羽身后丈许,好奇地看看曹操。此前他在灊山中,曾经带扈从二十余骑冲突曹操本队,还往麾盖处射过一箭。但当时兵荒马乱,他真没能探看这位天下枭雄的相貌。

    此时看来,曹操也不过是个渐显衰老之态的胖子罢了。虽然体型很壮硕、面泛红光,可是胡须和鬓发都显得稀疏,脸部皮肤也有些松弛的迹象。他说话时,双眼如鹰隼般瞪视对方,偏偏上下眼睑时不时猛跳几下,明显削弱了本来该有的威势。

    曹操注意到了雷远的视线。

    “这位是?”

    关羽还没说话,随侍在曹操身后的许褚沉声道:“这位便是刘备所署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

    “哈哈!”曹操上上下下地看看雷远:“原来便是此君!好,好,我记得你了。”

    雷远按剑挺身,只颔首为礼:“江淮野人,见过曹公。”

    换在数年前,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只怕雷远先要腿软。但这几年见的场面多了,见得非凡人物也多了,便显晏然自在。

    曹操皱了皱眉,不再多说什么。

    他与关羽又闲谈几句,说了些当日在许都游猎的旧事,随即笑道:“云长你看,你身后这些将士们,居然如此紧张。究竟此时情形,与当日许都大不相同啦,哪里还能容得自在畅叙?罢了,没甚趣味。就这么散了吧!想来不久以后,便有暇再会!”

    关羽默然片刻,在马上行了个揖礼:“那便别过吧。”

    曹操拨马离去。

    关羽也往蓝口聚的军船停泊处折返。

    雷远问道:“君侯可有所获?”

    关羽想了想:“曹公恐怕无意长期经营荆襄。我估计,不久以后,他便会着手迁徙荆襄百姓至中原各地,而将襄阳、樊城等地建为军镇,彼此支撑固守。”

    而在另一头,曹操策马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松了口气。

    “丞相?”

    “关羽这厮,色厉内荏,几乎把我吓住了。不过,他终不好意思明着蒙骗我……”曹操沉吟道:“这两年荆州军必然无力北上,荆州防务不会有什么问题。乐文谦只要好好守城就行啦。我们可以先去安定腹心,好得很!”

    许褚半懂不懂,只道:“丞相英明!”

    曹操忽然又道:“那雷远自称江淮野人,我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仲康你可记得?”

    许褚摇头。

    曹操也不为己甚。策马走了片刻,忽然骂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混蛋!可惜了我的七宝刀!”

    许褚默然跟着。

    这些日子,曹操虽然看似精神健旺,极有活力地分派荆襄各地的军务,然而非常容易徒然狂怒。昨日午时,有个新得宠的侍妾蹑手蹑脚靠近,想为瞌睡的曹操加披一件皮裘,结果曹操猛然惊醒,一剑就将这侍妾杀了,事后连句解释都没有。

    许褚不太明白丞相何以如此,但却知道,像丞相这样以天下为纹枰的英雄,所要承担的太多,也太沉重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真实的意态是否相符,根本没人能猜透。

    骑队肃然了片刻,曹操忽然又喝道:“还有那柄剑!那雷续之身配的长剑,不是当年我惯用的青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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