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都郡的辖区面积极大,但适合农业开发的平原并不很多。除了夷陵东部和乐乡属于丘陵向开阔平川过渡的地形以外,其余各县,几乎全都是崇山峻岭。各县郊境之处,更是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水有惊波之艰。

    便以此处田庄为例,已经是夷道西面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处了,但其实田庄北面就是崖岸,而周回不过一里,外围的平地面积也甚是有限,日后可供扩充的余地相对较少,需要投入在水利和道路建设的力量却非常的大。

    但雷远并不为此担心。

    这些武人本来就出自农民,放下刀枪以后,依然还是最好的农民。他们勤劳肯干,又极具聪明才智,无论多么复杂的环境,都不能阻止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这些庄园的建设过程,其实便是各部军官们与自家下属的熟悉过程。他们所有人能够胼手胝足地共同建设家园,待到应命出征的时候,也必然会成为能够彼此依赖的同袍。

    所以,此番赐下的田地所在位置,大部分都处于峡江沿岸的军事要地。当这些将士和家眷们扎根下来,这些庄园本身,也就成了城池以外的军事坞壁,成了雷远政令所及的前哨和依托。

    去年初雷远担任宜都太守以后,按照向朗的意见着重建设沿江城池。当时除了乐乡以外,郡府将各县的大多数户口、人丁,都收缩回县城,并在各处县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以此来确保荆益之间水陆交通、随时支撑大军调动往来。

    这个做法,是针对玄德公紧锣密鼓的入蜀安排而设。当雷远在益州作战的时候,向朗凭借前期的布置,很好地保障了荆州军的沿江行动,得到玄德公的赞誉。

    但这样的做法,也使得各县的地方强豪藉此扩张势力,甚至架空郡府,以至于后来出现了秭归文氏、邓氏的肆意妄为。因而到了现在,当各县的基本建设已经有了规模,雷远便藉着对将士们分赐土地的由头,将武人和武人的家属们下沉到各地。

    这些庄园、坞壁,使将士们扎根于当地。再配合由伤残士兵和老卒担任的社吏和里吏,就能使雷远的政令能够推行至乡、亭、里、社的最基层,进而排斥地方豪族的影响力。

    比如在此地,整个庄园的住户都是郭竟所部将士家眷,而几名里吏之中,则有当日在临陂带着李大陶二捕鱼的老卒。

    他们既然落脚,彼此又天然形成紧密的团体,背后则有郡府和军府两方面的支撑,便如一手拿着官印,一手攥着刀柄。地方豪族的力量或者俯首合作,或者退避三舍,绝难与之对抗,更遑论发挥乡间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局面,对宜都郡的土著豪族来说,未免有些凄惨。于是从十月末到十一月初,短短十余日时间里,伴随着将士们的田地一点点分配下去,武人和地方上的冲突屡有发生。

    俗语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少土著大姓彼此勾连,试图维持猴群的统治,可惜山中已经来了老虎,而雷远真的是一头极其凶恶的大老虎。

    对作乱者,他直接斥之为贼寇,动用军队加以猛烈镇压,毫不犹豫地杀人立威;对合作者,他凭借二千石的地位,不吝征辟、拔擢,。于是地方旧族的反对浪潮顷刻就化作碎裂水花,再也看不见一点痕迹。

    庐江雷氏本身就是玄德公治下规模最大的豪族之一,而豪族再得政令之助,在地方上的行事就是这么痛快。

    其实并非宜都一地如此。荆益各地的县令、长和太守们,这些日子的操作大同小异,无非手段和技巧有高低之分罢了。

    自丧乱以来,各地战乱频繁、匪贼祸多,迫使人们依靠宗族血缘的力量来抵抗外侵,扩展自家势力。数十年下来,在朝廷的牧守令长以外,大豪族征服小豪族、小豪族依附大豪族,宗族进而挟裹外姓徒附,最终在地方政府以外,另外形成了一套隐形的体制。而政府对他们,既要笼络,又要限制;既要利用,又要竞争。

    在左将军府中,庞统一度打算找机会杀个痛快,以绝后患,而诸葛亮则力求严明法令,师出有名。当日两人如何争执,雷远是亲眼看到的。

    待到玄德公任命法正为蜀郡太守,法正表现得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而仁厚的玄德公、讲究制度的诸葛亮偏偏不加过问。与此同时,法正的挚友孟达,却在短时间内集聚起足以动用部曲四千余家的庞大力量……其中的此消彼长,难免蕴含着刀光剑影,外人实在无法看得清楚了。

    如果将目光投得更远些,此番曹、刘、孙三家恶战之后,俱都伤了元气。三家各自收拾内政,整顿兵马。

    听说曹丞相在许都、在邺城,先后找了诸多理由,狠狠地清理了一批心怀二意的人物;而吴侯孙权一如既往地发兵讨伐山越宗帅……其实目的,无非都是为了掠取可供军国所用的人丁户口,以备下次大战。

    大约到了十月中旬的时候,宜都郡又先后得到了两个新的消息。

    一个消息来自于江东,说的是许都朝廷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到江东,叙江东孙氏历年来绥抚东南,惠泽百姓之功,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

    孙权遣诸葛瑾出面,滞留使者于半途。既不予接见,也不推却,甚至也不曾遣人向玄德公作出通报。但这消息顷刻便传得沸沸扬扬,江陵文武随即飞报汉中。

    许都使者前往江东,尚在雷远和僚属的预料之中,另一个消息却更加荒唐。原来许都朝廷还派了使者经长安入益州,以刘焉、刘璋父子为宗室骨肉之亲,天下所望、国家仪表,拜刘璋为蜀公,镇南将军,益州牧如故。

    玄德公也遣人将之滞留在半途,但这消息同样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甚至有地方传谣言说,玄德公看似尊崇汉室,实则是割据之贼,现已经要了使者的性命。

    此等情形对玄德公来说并无实际的损害,但其政治意义却不可小觑。

    数年来,玄德公以“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为号召,事实上组建了包括凉、益、荆、扬四州的军事同盟。其中,凉州马超、扬州孙权,是刘氏政权以外的独立势力,益州刘璋则已被玄德公架空,徒具虚名。

    但这一来,联盟中的三方,都得到许都朝廷封号。无论使节是否完成任务,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他们割据一方的现实,得到了曹公的认可。此所谓,必也正名是也。

    孙权和马超都有了进退的余地;刘璋有了名义,也成了政权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唯独玄德公,被确定为曹公不死不休的死敌。于是,玄德公想要拉拢和安抚盟友的难度大大增加,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多。

    盟友之间的信任是否还在?

    联盟是否还能维持?

    联盟各方的近期利益和远期诉求,该怎样来平衡?

    想要重新协调几方势力,恐怕不是轻而易举能完成的任务。至少,短期内想要再行发动四州协同的攻势,是绝对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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