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王么?”鲁肃深深地吸了口气。

    自光和七年以来,大汉就在始终不停地滑向深渊。其间虽然屡有志士仁人意图力挽天倾,可终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任都谁知道大汉四分五裂,已经名存实亡。雄心勃勃如鲁肃者,早就推动吴侯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然而曹、刘两家在大汉的尸骸之上另起炉灶,比吴侯更快一步,未免使使鲁肃感到怅惘。

    曹操选择以魏为号,大概是响应春秋谶中“代汉者当涂高”之句。而玄德公的汉中王,毫无疑问承袭着大汉太祖高皇帝的汉王封号。

    鲁肃在江东时,曾与同僚讨论过玄德公进位的称号,同僚或以为巴、蜀,或以为楚,都被鲁肃嗤之以鼻。鲁肃深悉玄德公与孔明的志向,他们所想的,是再现高皇帝以巴蜀汉中为基业而席卷天下,开创大汉的壮举,怎可能用这些地方诸侯之号?

    现在看来,自家猜测无错。汉中王,呵呵,真是好气魄。

    “没想到,玄德公会直接晋位王爵。曹操尚且由魏公起步,我本以为,玄德公不至于为天下先。”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若无其事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有益于汉室和大义,为天下先,又有何不可呢?”

    鲁肃端起酒碗,却长久没有饮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这一定不是孔明你的主意,想来,出于庞士元和法孝直的策动吧?”

    诸葛亮用白羽扇指了指鲁肃,微笑不语。

    这种事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鲁肃。

    玄德公一举进位汉中王,将在政治地位上凌驾于曹操之上。这是袁曹大战之后,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既体现了玄德公帐下文武的强烈信心,也是对曹氏政权的一次重击。但,这做法不同于诸葛亮谨慎持重的风格,鲁肃相信,如果按照诸葛亮的意思,或许宁愿再等一等。

    在赤壁之战前后,鲁肃与玄德公帐下文武往来密切,结下交情。其中与诸葛亮固然莫逆,庞统护送周郎的灵柩前往京口时,鲁肃还曾经向吴侯力荐庞统大才可用。

    在鲁肃眼中,诸葛亮和庞统都高才出众,而一个长于战略上的志存高远,一个长于战术上的刚健有为。庞统的行事风格较诸葛亮更加进取,更加激烈;至于法正,更是极力推动霸业的策士。

    过去一年里,诸葛亮留守成都,总领诸事;而庞统、法正二人随玄德公长驻汉中,难免对玄德公的影响力更大些。

    当然,鲁肃也就只说说罢了。能将眼光不同、手段不同的诸多英杰之士汇聚于帐下,将他们捏合成足以抗衡中原的滔滔洪流,这是玄德公的本事。以诸葛亮的胸怀,绝不会介意。

    而鲁肃就更不介意了。

    诸葛亮所说的车骑将军长史,便是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诸葛瑾此前代表吴侯去成都探望孙夫人,并向玄德公重申盟好之意。既然玄德公将要进位汉中王,诸葛瑾作为盟友的代表,现场观礼理所应当。

    当然,遣使观礼这件事,也表现了吴侯的立场。诸葛亮的这个要求,其实是在催促吴侯摈弃前些日子的犹豫姿态,申明江东身在在兴汉反曹同盟,依旧坚定不移。

    就这?这太简单了。鲁肃本已做好付出更多代价的准备,这时却简直要笑出声。

    他掩饰着自己面颊微不可察的放松,对诸葛亮道:“这是小事,我可以替吴侯答应!”

    玄德公总是摆出忠厚仁德的样子,大概时间太久了,偶尔竟会当真。可吴侯从来都很清醒,乱世当中,世俗礼秩和规则枷锁没有任何意义。玄德公和吴侯这样的天下英雄,更不该受空泛之物的约束,他们之间的同盟,建立的唯一基础就是实际利益。

    如果有足够实际利益,别说诸葛子瑜,吴侯本人去往汉中去观礼,给玄德公捧个场又如何?同样,为了实际利益,吴侯也随时能将盟友的身份弃若敝履。

    鲁肃非常明白吴侯的心意,因为他本人也作如此想。鲁肃不是腐儒,在这上头,他与诸葛亮有着天然的,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冲突。

    诸葛亮也明白鲁肃的心意。他将这要求郑重其事地第一个说出,鲁肃却轻飘飘地声称这是小事……双方立场的差异简直已经再清楚不过。

    只不过两人都不愿深究冲突,不想撕破彼此的温情罢了。

    可惜庞统和法正的操作稍稍躁进。曹操还只是魏公,玄德公却率先称王,那么,在不知就里的天下人眼中,国贼究竟是谁?就算玄德公是汉室宗亲,此举也未免大胆了些;这时候,玄德公确实需要江东的声援!

    于是他也只能放缓语气,向鲁肃颔首:“好,这一桩,便说定了。”

    “还有什么要求,孔明只管说来。”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副舆图,往案几上珍重铺开。

    鲁肃连忙动手,将两个酒碗和搁着舀酒铜勺的吊壶都挪开些。

    这是交州的舆图。此时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日光从凉亭东侧的林木缝隙间投射正正投射到舆图上,将舆图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了两半。

    诸葛亮五指拈着扇柄,沿着光影分界处轻轻划过:“姑且以此为界。”

    鲁肃俯身看看扇柄划过的痕迹。这痕迹大体沿着广信北部的贺水直下,在痕迹的东面,是整个南海郡和苍梧郡的端溪、高要两县、合浦郡的临允、高凉两县。

    “交州刺史赖恭尚在,苍梧太守吴巨尚在。”诸葛亮严肃地道:“吴侯不可能获得整个交州。”

    鲁肃注意道,诸葛亮的神情中有些不甘,又带着几分隐忍。这自然是因为玄德公控制着赖恭和吴巨两人,又在交州商贸中获得巨额利益,若非不得已,他们绝不会退让。

    诸葛亮用扇柄敲了敲舆图:“以此为界,东西两分,乃是玄德公所能接受的底线。”

    整个南海郡,再加上端溪、高要、临允、高凉四个县,粗略估计,能够括出十五万的蛮汉在籍人丁。大致相当于吴侯实控丁口的六分之一。更不消说南海郡为明珠、象牙、犀角、珊瑚等珍玩所出,是海外奇珍流入的重要节点,只靠着商贸,每年就能坐致万金之利。这样的收获,不可谓不丰厚。

    有了这样的收获,吴侯就有了重新平衡江东各方势力的手段,吴侯的直属亲信和淮泗流人都能够在南海分一杯羹,进而凭借实力,稳定渐渐失控的江东政权。

    然而鲁肃失笑摇头:“孔明,你开什么玩笑?”

    诸葛亮眼神一凛:“子敬的意思是?”

    “荆州诸军如今受困于荆蛮叛乱,能够出动的兵力极其有限。而此时,我方抵达交州的,有步骘所部和吕岱所部,合计超过七千人。”鲁肃昂首挺胸,朗声道:“孔明,就算玄德公星夜东进,也来不及与我们争夺交州!”

    诸葛亮若有所思,而鲁肃探出手臂,重重按在舆图上。他用少见的逼人态度道:“既然孙刘两家都有兵马在交州,不妨就等前线领兵将领的回复,以两家兵马所占之地,作为两家瓜分交州的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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