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闲聊几句,听到关羽在唤雷远。

    雷远向费观、李严二人颔首示意,连忙过去。

    费观看着雷远安然离开,隔着几步路向关羽微笑寒暄。费观感觉,此人哪怕身着便装,言语随意,也自带着刚柔兼济的气度,果然不愧为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而他才二十五岁!

    费观叹了口气。

    人与人年齿相似,才能和际遇,却有太多不同了。如费观,如李严,时不时还要盘算中枢情形、地方同僚调动,考虑自家的仕途。所以费观是真把廖立的调动当一桩事来说。

    而雷续之却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身为赵云的女婿,又是出镇一州的大将,此乃地位使然。

    费观收回眼神,转回来看看李严,忽然问道:“正方不太喜欢续之?”

    李严平端着的酒盏里,酒液微微晃动。李严面色不变:“宾伯,你说的什么话?没有的事。”

    “那就是我看错了。”费观哈哈笑了笑:“喝酒,喝酒。”

    李严应道:“是啊,喝酒。”

    他心里明白,费观说的一点不错。

    李严不太喜欢雷远,他甚至也不太喜欢汉中王麾下的许多人。

    在李严看来,玄德公自中平年间起兵,数十年蹉跎颠沛,一事无成,不是没有原因的。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玄德公的元从们大都是些莽夫、匹夫。而到了建安十三年以后,玄德公的势力霍然而起,殆属天意,在那段时间蜂拥而去归附的荆州士人,大都也不过凡庸之辈。

    至于那些益州本地的文武官员……但凡对他们多看一眼,便是我李正方输了!他们辅佐的刘焉、刘璋两代主君全都是废物;他们自己,也全都是废物!

    如今汉中王幕府中真正有王佐之才的,无非寥寥数人。而这其中,我自己算一个,李严的好友法正法孝直算一个,孟达孟子度勉强有卿相之器,可算半个。

    全靠着我和法正等人竭尽才能,玄德公才能轻而易举地席卷益州,由荆州荒残之地而入天府,遂成王霸之业。玄德公对此应该很清楚,他应该给出足够的酬庸。

    可结果呢?

    法孝直所得,不过扬武将军,蜀郡太守。结果就因为在成都内外杀了几个没有眼色的蠹虫,就引起轩然大波,而玄德公竟然就因此褫夺了法孝直的蜀郡太守职务,直到不久前才任命了一个尚书令出来补偿。法孝直居然还很满意,很感动,他是傻了吗?

    而孟达所获就更不堪。他是最早代表刘季玉去迎接玄德公的人,在玄德公入蜀的过程中,沿途不知道出了多少主意。结果呢?四千名部曲,数以万计的宗族都被客客气气的遣出蜀郡,孟达本人顶着一个房陵太守的职位,去穷山巨壑里面陪着那个玄德公的义子、粗鲁无文的刘封!这和流放有什么两样?

    更憋屈的,还得数我李正方本人。

    能夺取益州,首先得说涪城变乱,而涪城变乱是谁一手主导的?是我李正方!

    结果益州定后,我只得犍为太守、兴业将军。在太守任上还没坐满两个月,又被拉回来陪着孔明和孝直等人制定蜀科。孔明、孝直等人另有职务,事情都是我李正方来做,益州本地世族对此抱怨连天,挨骂也是我李正方去挨骂!

    挨骂了几个月,等到法孝直总算在玄德公面前挽回了一点地位,我李正方又被一脚踢到荆州……

    可怜。满腔锦绣不得施展,空怀抱负却只有自抑,真是苦,太苦了。

    玄德公自然是明主,是英主。可在他的麾下,试图跃居上游的人太多了。有些人身居高位,是因为际遇好到了极处,运气好到了极处,便如雷续之。雷续之适才没认出我,大概是因为我这几年苍老了许多?可见他这种春风得意的亲贵,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挣扎向上的痛楚,一点都不了解我心急火燎的难受!

    想到这里,李严喟然长叹。

    在这场人人欢悦的婚礼上,他的长叹未免突兀,不少人顿时转眼过来看。

    费观连忙晃着酒盏,大声道:“叹什么气?叹气就免得了罚酒么?赶紧喝吧!”

    李严立即反应了过来,一仰脖子,把酒水灌进了肚。

    他感激地看看费观。

    费宾伯虽然年轻,但处事实在稳当,堪为可交往的朋友。此番自己来到荆州,虽说距离中枢远了,但身当疆场重任,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多了许多,只要沉下心,在荆州深耕数年,再广结外援培植己势,未尝不能成事。

    李严迎着费观的眼光,再度长叹:“宾伯,你不知道我在叹什么?”

    “正方不妨说来听听。”

    “我在感叹,那雷续之真是少年英杰。他从一个偏将军起家,一步步兼任郡守和护荆蛮校尉,再做到左将军、董督交州,只花了四年。我李正方如今也是郡守、将军和护荆蛮校尉,起步虽然慢些,条件倒也相似。雷续之能做到的,我李正方难道就做不到?”

    他将酒盏往案几上重重一顿,眼神灼灼:“大王虽已雄踞三州,但要席卷天下,必定尚有百战。在这过程中,我辈须得建功立业,名流后世!”

    “壮哉!正该如此!”费观连声夸赞。

    此时距离李严和费观数丈以外,关羽沉声问道:“续之在看什么?”

    雷远道:“这位扬武将军李严,是我的……咳咳,可算旧相识了。此君虽然气傲,却有文武高才,有他在长沙,堪为荆州的屏障。”

    “哦?”关羽斜睨了李严一眼。李严到江陵以后,就拜见了关羽,但关羽这几天忙着长子的婚事,还没与李严深谈。他只听说,李严在涪城卖了旧主刘璋,隐约有些不喜。

    如今却听雷远这么介绍李严,关羽倒生出几分兴趣来:“才高气傲?此人莫非又一个廖公渊?”

    雷远连连摇头:“不然。”

    廖立是荆州名士,又与诸葛亮关系密切,通常来说,别人鲜有愿意评价他的。但到了关羽和雷远这地位,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于是雷远稍微压低声音:“廖公渊不过一个狂生罢了,岂能与李正方相比?”

    关羽哈哈大笑:“这样说来,我与曹军交战的时候,倒能够放心些。”

    “当是如此。”雷远微笑应道。

    在前世,雷远并不谙熟史书,故而对当世的了解,无非一些关乎全局的大事。记得特别清楚的,便是孙刘两家围绕荆州的几次争夺,直到最后刘氏在荆州的彻底失败。

    然而此时此刻看来,玄德公的力量远比前世的记载更强大,而对江东的防范更有天壤之别。今后有关羽在南郡,霍峻在宜都,李严在长沙,整个荆州简直安如磐石。什么“白衣渡江”之类的奸谋,根本不可能在这三人面前得逞。何况,就算一时有什么疏漏,还有我左将军雷续之领交州之众为后继?

    那可太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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