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有细密的雨点落在庭间,沙沙的响。

    雷远带到成都的部属很少,厅堂左近无人伺候,案几上的茶水有些凉,彭羕端起茶盏想了想,又放下。他说:“续之将军,我这么做,出于善意,是为了你好。”

    雷远怒气升起,冷笑道:“足下身为益州僚佐,却向大王谗言,妄论军务……居然还是善意?莫非我该感谢足下么?”

    “续之将军,不要急躁。我此来,便是为了向将军你细细言说其中道理。”

    “姑且说来。”

    “续之将军的名声,乃至庐江雷氏的名声,我在多年前,就久仰了。当年袁术横行江淮,控制三州十一郡国广袤之地、百万军民,虽赖袁氏四世三公的威名,实则也离不开庐江雷氏的支撑。令伯父雷薄和令尊,都是奋厉威猛的名将,更深得江淮英豪的拥戴,有他们襄助,才使袁术有了抗衡曹操、吕布、陶谦等群雄的底气。后来袁术僭号篡逆,又是庐江雷氏深明大义,引兵击之,遂使袁术的仲家政权烟消云散。”

    这番话,虽然明显过誉,但涉及雷远的伯父和父亲,还替他两位附从袁术、再反戈一击的经历涂脂抹粉,雷远倒也不便反驳。

    彭羕看看雷远的面色,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又听人说,庐江雷氏周旋于曹、孙之间保境安民,曹氏和孙氏,都曾以高官厚禄相邀,孙氏更遣使者,给出州刺史和一方大将的条件。但续之将军拥众辗转,击破强敌,最终千里投往荆州,从此为汉中王效力。之后数年,续之将军转战各地,连败程普、吕蒙、徐晃、马超等名将,更挥军江淮,生擒夏侯惇……嘿嘿,早年间,益州士人有以续之将军与臧宣高相比的,以我看来,续之将军忠肝义胆、铁骨铮铮,文才武略,独步一时,胜过臧霸十倍百倍!”

    雷远在灊山时,久闻以臧宣高为首的青徐豪霸之名。当时他的父亲雷绪、兄长雷脩所想的,便是把江淮化作青徐,而使淮南豪右联盟成为雷氏统治江淮的基石。到如今时移世易,雷远的地位较臧霸类似,都堪称是地方豪霸势力的天花板,而军政两途的功业更比臧霸胜出不止一筹。

    但要说十倍、百倍……

    他想,彭羕这彩虹屁拍得甚猛,圈子兜得老大,接着就该进入正题。

    果不其然,彭羕话风转折:“可惜,将军之才虽秀拔群伦,今后却无用武之地了。”

    “这话有趣。想要阻碍我有所施展的,不正是彭治中你么?”

    “我既然来见续之将军,就没有隐瞒的意思。可是,请将军你想一想,我是区区益州治中,不是军师将军,也不是尚书令,可为什么我的建议,会被人同意?为什么大王会听从?”

    “难道将军以为,就算我不说话,将军就能回交州了?如果会这么快让将军回去,又何必请将军来呢?前些日子那场军议,真的就非将军本人亲至不可?就算有天大的事,便如关将军那般派个僚属参会,不就行了?”

    “我听说,将军在交州,举荐了区景、夷廖、钱博等地方豪强为太守,那么,将军你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将军你,会乐见区景等人的势力不断扩张么?古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敢请将军幸勿怪责,听我这句问话……”

    “续之将军在大王眼中,和区景、夷廖等人在续之将军眼中,哪有什么不同呢?”

    彭羕站起身,提高嗓音喝道:“续之将军,你这样自成派系的异己势力,真能在汉中王的体制下一直壮大下去么?以续之你为左将军,已经是功业所致,不得不尔,可你现在就已经董督交州,若再立功,汉中王该何以升赏?你又想要什么?你该停一停了!你不停,有的是人,有的是办法让你停步!到那时候,推波助澜之人,又岂止我彭羕呢?”

    彭羕的话,说得很直接。

    雷远俯首敛眉,一时不答。

    这一点,雷远自己也反复揣度过,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很难解开的死结。

    雷远并非那种极有野心并杀伐果断的人。他的所见所闻都使他明白,一个人没有相应的本事而徒具野心,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死得很惨。何况当他来到此世,三国鼎立的局面就已经大体底定了,与其作什么妄想,不如按部就班地应对眼前局面。

    但这个世道有多么残酷无情,他又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托付在他人之手。他更不能想象,自己会脱离数年经营所得的势力,而去做一个由内至外、完完整整符合当代人要求的纯臣、忠臣。

    对这样的局面,雷远率领部众到达荆州时就有预料;而刘备和诸葛亮,也站在各自的角度给予了足够的默契和信任。然则,如果按照彭羕的说法,这个默契已经被打破了?

    果然如此?何以如此?

    有些权衡考量,当日参与接应庐江雷氏南迁的诸人心知肚明。可如今,这些考量不经玄德公或孔明本人,而被一个原不相干的外人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不免令人感觉有些古怪。

    雷远心念急转。

    彭羕其人,虽然之前没有打过交道,今日看来,却分明是个策士、纵横家一流人物。他所说的这些话,能不能听,能不能信,且不提,却很有可能是欲扬先抑的手段。

    他沉声问道:“然则,彭治中你,又何以如此殷勤?你这么急着来提醒我,又是为什么呢?”

    彭羕应声道:“我在玄德公面前,提议请续之将军暂留成都,是出于对续之将军的善意。而此番前来面会,同样是出于善意……将军,我知道你对汉中王的忠诚,也知道你所担心的是什么。”

    “哦?是什么?”

    “江东孙氏。”

    雷远原本在堂上踱步,这会儿脚步一停。

    “彭治中,你继续说。”

    “孙氏狼子野心,非能安居江东者,此三家鼎足之际,他们或者联刘抗曹,或者联曹抗刘,一切都为了给自身攫取利益。此番大王既然有意北上廓取关中,一旦成功,则我们尽据先秦旧地,高屋建瓴以取天下……对此,江东方面很可能有所异动,而续之将军担心的是,关将军在江陵,要承担与北方曹军对抗的重责,若东面再有万一,未必能遮护得周全。续之将军,我说的对么?”

    “彭治中知道的很多。”

    “不敢当。我想告诉续之将军的是,其实将军无须忧虑。您在成都安坐,江东方面一定翻不出风浪,而荆州、交州,也一定稳若磐石。”

    “这么说,我倒是多虑了。却不知彭治中的信心从何而来呢?”

    “有一人,足以担负重责,稳固荆州、交州。”

    “什么人?”

    彭羕坦然说出个名字来。雷远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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