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正在前将军府里。

    江陵城近年来经过几番修建,旧城中达官贵人的府邸很多,包括旧日玄德公所在的荆州牧府,西北角的南郡太守府。虽然玄德公本人不宣扬奢靡享受,但这些官员府邸大体都营建得很精致。唯独靠近荆州牧府的前将军府,建筑规模森严厚重,更像是军事堡垒。

    所以当日吴军入城,才会攻打此地不下,给了雷远力挽狂澜的机会。

    雷远便在前将军府的东面占了一个独立偏院办公。

    因为江陵是水陆交通辐辏之处,他在此处遥控涌入荆州作战的交州各部,甚是便捷。

    乐乡大市一度被陆议攻占后,带来诸多与商旅协调的后继问题。雷远在此,也能同时加以解决。

    当然,雷远很清楚,诸多商旅背后,站着的便是荆州世族们。故而他并不能在商言商,有很多事,都必须等待中枢对荆州世族的处置结果。

    所以眼前还是得以军务为主。

    这时候正有关羽的主簿廖化过来,捧着一叠文书,请雷远看过。

    “这是?”

    “雷将军,这是交州军调入荆州后,荆州各郡拟拨付的军械、粮秣、杂项物资以及沿途调运的民伕数量等情况。奉君侯令,请雷将军阅示,若有不足,随时可做增减。”

    过去数日里,孙刘虽有和议的意图,但战场上的对抗仍未停止。关羽的荆州军主力需要监视潘璋徐盛两部,并控制数以万计的吴军俘虏,故而此刻的作战任务,主要都由荆南郡兵和交州军完成。

    雷远所部调入荆州的,陆续已经达到一万五千人,并在交州各郡集结起区景、夷廖、钱博等郡将所领、超过两万的地方兵力。

    这样规模的兵力进入荆州,须臾离不开荆州各地的后勤支援。故而两地军府须得密切合作,及早呈转文书,下达各地。

    雷远含笑点头,起身接过文书:“劳烦元俭走这一趟,关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

    廖化道:“军备供给上的事就这些。不过,明日君侯会领亲卫北上,去荆城、当阳两地看一看。潘璋、徐盛二将所部被捆锁在那里多日,军心难免浮动。君侯想藉此机会招揽一些江东好手,以备日后攻略所需。君侯说,他不在的时候,军中寻常事务,皆可报请雷将军指示。”

    雷远将文书摊开在桌面上:“元俭稍等,我立刻看过。”

    想了想,他又笑道:“关将军的雄心壮志,我不及也。只是,荆州军务,我怎敢贸然插手。想来以元俭诸位的精干,也没有需要我胡乱发言的地方。”

    他细细将文书看完,看完一页,便令幕僚誊抄副本,最后把文书合并,交还给廖化:“请禀告关将军,我无异议。”

    廖化笑着躬了躬身,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正撞见诸葛亮轻袍缓袖,徐徐入来。

    廖化忙不迭让到阶边。

    诸葛亮略微止步,向廖化笑了笑:“元俭这些日子辛苦了。”

    廖化躬身:“不敢当!”

    他保持着这个姿态,直到院落里头传来雷远与诸葛亮的寒暄之声,才匆匆离开。

    雷远请诸葛亮移步室内。

    “军师今日与江东使者见过了?可谈出什么眉目么?”

    诸葛亮轻松地笑着:“无非恐吓威逼罢了。最终须得江东人心自乱,眼前哪有眉目。今日来寻续之,另有一事。”

    雷远眸光一闪:“潘承明?”

    “正是。”

    雷远为诸葛亮端上茶盏:“想来,有人求到了军师面前。”

    诸葛亮看了看茶盏。

    雷远颇爱饮茶,但不用茶饼,而取新鲜嫩梢直接煮水,再加入橘瓣调味。茶水清澈,香气扑鼻。这些年来,他待客多以此法,渐成一小小风潮。

    “谈不上这个‘求’字。”诸葛亮叹气道:“客气当然是极客气的,但其实,倒像是给了我一个方案,而我惟有允或不允。”

    “此话怎讲?”

    诸葛亮便将自己在码头边与士人首领们会见之事说了。

    最后他含笑问道:“彼等都是荆襄豪右巨姓,累世公卿,在地方上实力雄厚、影响力极大。若续之与我易地而处,是允,还是不允?”

    “军师可知,因为潘承明等人由我部看管。所以他们先找的我。”雷远大笑:“我若是允了,他们还会来打扰军师你么?”

    笑声中,雷远站起身来。

    “军师,你知道我是灊山中人。当日灊山众多家族联盟一体,与朝廷对抗;名为豪强,落在高官贵胄眼中,与贼寇无异。”说到这里,雷远露出回忆的神色。

    “那时候我在深山中,天天都能见到逃亡山间求活的百姓。我见过成年男子瘦骨嶙峋,像是骷髅在地面走动;我见过重病的母亲抱着孩子,但那孩子早就死了,皮肉都腐烂生毛;我见过一群人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撕咬,而那食物不过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以为世上最可怖的情形莫过于此。”

    诸葛亮深深叹气。

    雷远继续道:“但后来,我又听他们说,山下的世道才更可怖。在那里,战火一遍遍烧过,屠刀一遍遍斫过,繁华锦绣早已成灰,千里原野白骨堆砌。我问他们,何以会如此?”

    雷远连声冷笑:“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他回身问:“军师,你知道是为什么?”

    “续之不妨直言。”

    “就因为大汉的士人,以为这天下活该由他们掌控,以为这天下间的黔首蚁民,都活该是他们的垫脚石!因为大汉的士人,眼里只有家族的延续、自家的名声权位,却唯独没有百姓的死活!”

    雷远抬高嗓音:“军师可知道,此前有人来找我,陈说潘濬之罪,莫大于他擅杀同僚,向费宾伯下手。如此大罪,非得以潘濬的性命相抵,万万不可轻饶……哈哈……”

    雷远快步走向厅堂侧面,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

    “宾伯自是才兼文武,他的去世,让我很痛心。但军师你可知道,潘濬叛乱,引吴军入城,造成了江陵城中多少百姓死伤?”

    他哗地打开卷宗,将之铺在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吴军屠戮城中,只短短的两个多时辰里,导致城中军民百姓死伤七千多人。到次日,陆续伤重不治的,又有五千。这几乎占了江陵城在籍口数的四分之一!至少两千名荆州军的将士失去了妻子家人;至少两千户寻常百姓,失去了家中的壮丁,从此以后只能靠着妇女孩童支撑门户!”

    雷远沉声道:“就在此时此刻,城中家家户户仍有恸哭之声不止,这是谁的缘故?这是谁的责任?”

    “这群人党同潘濬,试图出卖荆州,获得自家更多利益,只不过因为我军强盛才不得不蜷缩起来,重新摆出恭顺的样子。”他凝视着诸葛亮,继续追问:“现在这些人提了个口径,只求让潘濬和他的亲信族人速死,则其他人就此解脱,可至益州、交州为官……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前途,竟然如此金贵。军师设身处地,觉得我是答允,还是不答允呢?”

    诸葛亮长长叹气。

    见厅堂左近无人,他摇头道:“之前我曾觉得,续之眼中,没有所谓的英雄。早生二三十载,恐怕要争衡天下。听了此番言语,我又觉得,续之眼里,其实也没有世族强宗。若早生二三十载,你去了投黄巾亦未可知。”

    雷远哈哈一笑:“军师说笑了。大贤良师那一套不行,张公祺更别想蒙我。何况,我本人便是庐江雷氏宗主啊。”

    “也是……”诸葛亮也笑。

    “还请续之直言,在你看来,该怎么应付?”

    “我曾听童谣说,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民如此,士人何尝不是如此?想要恢复大汉的盛世,就得持大刀阔斧,隔三岔五割去一些士人中的腐肉,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然则,只怕有伤玄德公的仁厚声名,又怕士人心中不服。”

    雷远轻松地道:“有军师在,那应该不难解决。”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那,就请续之把潘承明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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