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之上,

    “呵……”

    一声略带自嘲的轻呵声传来,

    孟夫子望着腰间已经裂开的三枚玉玺笑容苦涩,便是平日最爱的竹叶青酒如今入喉也没了滋味。

    “气运?气运?”

    “老夫原本以为能凭这百十年来余下的香火情份,凭这张还算有些薄面的老脸,凭这千百年来各国的恩怨纠葛,凭偶然窥得的一丝天意……”

    “就以为能够推动天下气运,用举世伐乾,来救我大齐以危难之际,没想到如今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孟夫子温润如玉的嗓音有些悲呛,梧桐树上摇曳的枯也落到了那布衣之上,连带着那道身影有了如秋一般的萧索。

    “夫子没听说话一句话吗?”

    “正所谓人定胜天!”

    少年郎喃喃出声。

    “天下大势也是如此,所谓定数只是过往并非如今,更不是以后,不论如何有些事情还是得去做了才知道,夫子合纵天下,自然有人以连横破夫子之合纵。”

    少年郎的目光落到了夫子的腰间,望着那遍布裂纹的玉玺一时间有些恍惚,气运之说玄而又玄,可如今倒是看出了一些段瑞,想来张仪在已经说说服了楚皇,魏皇,至于那最为弱小的韩国似乎在诸多强国的夹缝中也只能随波逐流。

    “好!”

    “好一句人定胜天!”

    孟夫子将手中温热的竹叶青一口饮尽,望着少年郎云淡风轻的模样眼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随是立场不同可眼前这位少年郎实在是带给了自己太多的难以置信,从田恒请自己下山开始,再到皇城外处处设局逼出自己那一剑,再到如今不知不觉间破开自己的合纵……

    “夫子后悔了吗?”

    少年郎感受着孟夫子身上那仅仅余下小池塘一般的浩然气唏嘘出生道,原本能够轻而易举杀死自己得夫子,却是连自己一剑也接不下来。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孟夫子轻声笑道。

    “若是还有来世,想来还是会这般。”

    “始志不渝。”

    孟夫子不假思索道,

    “其实,即便是踏平了齐国。”

    “只要夫子待在山上依旧可以享受天下儒生的敬仰供奉,依旧可以带着前半生的荣光活下去,即便是入土的时候,说不定本殿还会慕名而来给夫子插上几炷香。”

    “若是夫子生在乾国。”

    “本殿会吧夫子捧得很高,”

    “很高,很高!”

    “捧到天下人都得敬仰的位置上去。”

    “因为夫子的德行,本殿敬佩,于苍生百姓,那一剑没有落下,于国于罗,瘦马壶酒辗转游说诸国数千里,也的上是呕心沥血,靡有朝矣……”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不来夫子做过的这些事,可并不妨碍,我敬佩夫子这样的人。”

    少年郎自嘲一笑。

    “可,老夫并非是乾人。”

    “而国又始终在一家一氏之前。”

    孟夫子长叹了一口气道,

    “老夫如今想来也能猜出,”

    “那魏使张仪也是投了殿下,为乾国效命。”

    “以三寸不烂之舌便轻而易举得破了老夫的合纵,想来定然也是天下难得的英才,或许在他的眼中天下便是天下没有国界,如凤一般腾于九天之上也是他内心的期望,或许他在九天之上那诸国的界限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可在老夫心中学问,才学,也是有国界的。”

    “正所谓国士无双,国在前,士在后。”

    “不论以后如何,”

    “可如今国尚在,”

    “老夫的选择便不会有所改变。”

    孟夫子眺望着齐国永安城的方向轻声道,轻飘飘的语调中却带着难以言表的坚定,或者说是信仰。

    “没想到夫子也是这般“顽固”之人……”

    少年郎闻声怔怔的有些出神,早些年间正是眼前这位夫子以一己之力扫平齐国那靡靡之音,肃然齐国文风,让那些扶风摆柳,追求扬州瘦马的迂腐文人有了骨气。

    这般引路之人想来应当是精通变化之人,可没想到夫子的内心竟也是这般迂腐,顽固,又或者说是坚持。

    “喝酒。”

    “事已至此。”

    “喝完后有些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孟夫子洒然一笑,再度饮酒相邀。

    “夫子,敞亮!”

    少年郎望着孟夫子通透的眼眸也是赞叹出声,不再犹豫,席地而坐,亲自给夫子杯中再度添满酒水。

    ……

    梧桐树下,

    酒香弥漫,

    相坐无言,

    两人都是默默地饮酒,

    因为谁的心里都知道这一趟,

    是两人这辈子最后一次对饮,

    竹篓旁已经堆上了个空坛子,坛子不大只有寻常一壶酒水的量,因为竹叶青并不常见,这趟出城随行带的也是不多,只是全当途中驱寒所用。

    曾敬酒望着铜炉中已经快要喝得见底的酒水嘴角越发的苦涩,因为身后竹篓中已经没有酒水了,给二人添酒的速度也是下意识的慢了下来,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恨自己出门的时候不多带一点酒,又或者说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行囊之中全是酒坛,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和夫子多待一会。

    随着最后两杯竹叶青倒入,

    铜炉中再也没有半滴酒水,

    没有如方才一般豪饮,

    少年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雕有兽纹的铜杯,声音很轻可落到底下的曾敬酒心中确是如同洪钟大吕,片刻的功夫便满头大汗,胸口的衣衫也是被汗渍浸湿了一片。

    因为自己知道一旦一杯酒喝下,

    一切都应当有个结论了,不可能如往日一般。

    曾敬酒望着不带丝毫犹豫举杯相邀的孟夫子,有些怔神,似乎随着那一杯酒的下肚,也抽掉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

    不知不觉间竟是眼眶有些模糊,

    泪水说不得是什么滋味。

    可想来总归而言是苦涩,

    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酸楚,

    毕竟当初在齐都皇城外那个少年郎已经成长为了天底下独一份的大剑仙,自己在他面前连出剑的资格都没有。

    “夫子,非要如此吗?”

    少年郎心中早就已经猜到了夫子做出的选择,可还是不死心的出声问道,一则,是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了杀他的必要,二则,是真的不愿意看到如此一位老者死去。

    “这小池塘一般的浩然气还是足够支撑夫子走回山上的。”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品巅峰的修为,即便是如今已经快要散去可依旧不是一般人能够阻挡的,加上身旁这位三品儒生的存在,跨越千山万水走回齐国也不是太大的难事。

    孟夫子闻声没有回答。

    一双眸子无波又无澜,

    只低头浅饮了一口,

    杯中酒水减去小半,

    曾敬酒望着莫名的心神一颤。

    “即便是没有这一身修为!”

    “夫子依旧是大齐读书人最为敬仰的圣人。”

    “安安稳稳的活着不好吗?。”

    少年郎望着眼前得清瘦老者继续喃喃出声,言语中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平静的陈诉着一个事实。

    “殿下,又何必相劝?”

    “老夫若是活着。”

    “殿下定然要入那寿春城,听了一番殿下的利益之说,老夫实在不敢用我大齐的未来去赌那赵皇的心思。”

    “可老夫倘若是死了。”

    “殿下便是入不得那寿春城。”

    “讲到底老夫刚刚从朝堂走下,结盟出城,老夫怀中还余有赵国相印,国书,还没得来得及走出赵地,便死在了赵国都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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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赵皇,哪怕千般不想,万般不愿,”

    “还是得捏着鼻子认了。”

    “想来他还是要些脸面的。”

    “再不济也不至于与你乾国结盟。”

    “何况老夫在赵国也是有些门生故吏的……”

    孟夫子坦然笑道。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若是夫子死在城外,这城我还真是进不去了,如夫子所言,赵皇他或许不敢对本殿动手,可这点脸面还是要的。”

    “可即便如此。”

    “区区一个赵国,又有何用?”

    少年郎起身望着那寿春城高大的城郭,身影对比起那城池显得有些渺小,可身后天边那天蛟龙似乎又活了过来,似乎只需要轻轻一爪拍下,便能让这座城池破碎。

    “不管有用没用。”

    “多一丝希望总是好的。”

    孟夫子举杯对着少年郎低声念道,对于恍惚之间看到的幻象也没有过多留神,因为自己应当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余下一捧黄土也管不了生后事。

    “殿下,还请满饮!”

    孟夫子说完之后也不顾还在愣神中的曾敬酒和少年郎,自顾自的端起酒杯。

    挥袖抬手一饮而尽,

    举杯往下一滴不剩,

    “这……”

    “罢了,罢了……”

    “夫子,满饮!”

    少年郎望着那空荡荡的酒杯哑然失笑,

    可还是郑重的举杯。

    “舒坦!”

    少年郎摔下酒杯,感受着最后一股热酒从喉咙滑下腹中,已经有些微醺高呼一声。

    “碰……”

    酒杯落地的声响在曾敬酒的耳中无线放大,再度仰头望去时夫子已经轻轻揭开长剑上缠着得布条,一柄寻常的长剑露出了剑身,如夫子衣着一般朴素。

    “殿下,出剑吧。”

    梧桐树下,

    孟夫子手持长剑,茕茕孑立,

    如永安城,

    一般的模样,

    一般的姿势,

    可周遭在无如永安城旭日东升一般磅礴大气的浩然之气,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剑客,临死之前最后的一剑。

    “好!”

    少年郎点了点头,

    这狗日的世道一个人想完活着不容易,

    可若是想要死总有千百个法子,

    即便自己不出剑,孟夫子里死在寿春城前天下人也只会把这笔账记在自己的头上,罢了,罢了,便给他最后一个体面吧。

    少年郎拇指抵在了剑鞘之上,轻轻往上一抵,惊蛰剑出剑一寸,可还是郑重的用右手握住剑柄,抽剑出鞘。

    “夫子,请!”

    少年郎往前迈步,周遭的剑气也在不断提升,站定在十丈之外时,剑意已经提升到了巅峰,如同山川湖海一般的剑意在小山丘上呼啸,卷得地上得枯叶满天飞起。

    对于夫子而言,

    他这样得人并不需要自己的怜悯,

    顷力一剑反而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夫子温、良、恭、俭、让……”

    这是论语中一句话,

    也是孟夫子前半生的写照,

    可后半生却多了一个争,

    或许也应当随着这个字,

    死去……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殿下,若是真有那么一天。,”

    “希望殿下能够记得这句话,”

    “让天下百姓好过一些。”

    孟夫子望着十丈之外的少年郎嘴唇轻启。

    “嗯!”

    “小子,记住了!”

    少年郎点头道,用了乡野晚辈的自称。

    “如此便出剑吧,能死在剑仙的手中。”

    “也算幸事。”

    孟夫子点了点头长剑扬起,将体内仅剩的浩然之气全部凝于剑尖,如寻常剑客一般摆出了独属于剑客之间的礼仪。

    此刻清风徐来,

    衣摆飘飘,

    云鬓摇摇,

    满身的书卷气也不能掩盖那亮剑的锋芒。

    “小子,恭请孟夫子登天!”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说完后郑重一礼,

    惊蛰剑刺出的时候,

    山川湖海一般的剑气开始飞速收敛,融入清冷的惊蛰剑身,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一剑,却带着无可匹敌之势,似乎在一剑之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挡,孟夫子的肉身也是……

    剑近了,

    两人擦肩而过,

    少年郎的剑刺中了,

    所以孟夫子的心窝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缺口开始不断地往外渗血,回身望去极远处的大山同样出现了一道缺口,剑气不知蔓延多少里。

    孟夫子的剑也刺中了,

    所以少年郎的心窝处破开了一道口子,衣衫被剑尖刺破,可那仅剩的浩然之力甚至不足以支撑刺破他的皮肤。

    “夫子,走好!”

    少年郎收剑,

    望着那徐徐往下后仰的清瘦老者轻念出声道,头颅倒地之处正是早些时候放书之时。

    “夫志,气之帅也……

    “夫志至焉,气次焉。”

    曾敬酒望着夫子身旁那卷书页低念出声,说起来当初孟夫子也是看过了亚圣这句言语才修行的浩然正气,如今竟是还与书中。

    “送夫子回山上吧。”

    “夫子这般人,不应当葬在山下的。”

    少年郎说完后转身悠悠道。

    曾敬酒扶起孟夫子的尸身,抬起头遥遥看了寿春城的方向一眼,最后收回目光一转落到了齐地的方向,默默地俯身将夫子的尸体背在后背,迈步往齐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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