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渊问道:“后来呢,老前辈,接着说啊。”

    “后来……”老僧脸现痛苦的神色,慢慢的说完了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后来陈友谅的军队彻底被朱元璋围住了,在率军突围时,他中了一支流矢,贯脑而死。

    陈友谅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真可谓兵败如山倒。

    一生基业,至此付之东流。

    按说仗打到这个地步,主公又战死沙场,对张定边来说,人生已经结束了。

    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孤身一人,驾着小船,于二十万敌军之中穿梭行进,身中百箭,终于抢回了陈友谅的尸首!

    无论这个人的身份是皇帝,还是普通人,抑或是战败者,或是一具死尸,他都是张定边的生死兄弟!

    后来,朱元璋占领了陈友谅的地盘,为了报复陈友谅,派兵屠杀义门陈,还多次征召张定边入朝为官。

    张定边心灰意冷,拒绝了他的征召,出家为僧。

    “愚忠。”铁铉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人虽然英勇无敌,然而还是太过愚忠。”

    “腐儒,你说谁愚忠呢?”老僧一字一顿,双目似电!

    那眼神锐利的有如实质,似硫磺烈火一般焦灼,简直要把人活活烧成碎渣!

    老僧站了起来,铁铉也不自觉的站了起来。

    老僧解开破旧的僧衣,肤刻如画。

    上面不只有刀伤、以及枪伤、箭伤。

    这些疮痕长短不一,却无一不是皮开肉绽,令人发瘆。

    老僧大步朝着铁铉走去,铁铉本能的往后退,被这等高人如此逼迫,他的心砰砰直跳。

    “我们义门陈行事,义字当先!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只恨我智术短浅,无孙吴之机,诸葛之能,不能劝我主公纳谏!那么我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以全朋友之义,有何不妥?依你之见,便是愚忠?”老僧的语气低沉的吓人。

    铁铉一身冷汗,大惊道:“原来前辈便是……”

    “老僧张定边,出身义门陈!”张定边的话语中饱含讥讽:“我们义门陈辉煌了几百年,轮不着你这鼠辈说三道四!”

    一个老僧,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把堂堂太守大人批的体无完肤。这一幕,若非亲见,众人真是不敢相信。

    “义门陈……”陈义枫听张定边说到这,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涌上心头,再也控制不住,哽咽道:“天下陈氏出义门……”

    “唉呀,原来你们在这啊!找了你们半天了。”

    这时,郑和带人从外面跑来,对着燕王作了个揖,喊了声“老爷”,然后急急忙忙的跑到陈义枫身边,一脸兴奋的拉着他的手,说:“兄弟,这个给你。”

    郑和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万分郑重的取出一个锦囊,就像放皇朝玉玺一样,小心翼翼的放到他手里。

    “大哥,你又要送我什么礼物?”陈义枫打开一看,是他那件长命锁的仿制品,仿的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郑和今天的心情实在太好,抑制不住高兴,激动的说:“兄弟,当日你为了帮我还债,非要把你母亲唯一的遗物给当掉,你帮了我大忙……”

    越说越激动,竟然把周围的人全当成了空气!

    说到这的时候,他有些眼睛发酸,强忍着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泪,接着说:“我亲爱的好兄弟呀,感激你的同时,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那块长命锁不仅仅是你母亲唯一的遗物,也是你们义门陈唯一的遗物啊……可你为了心疼我……非要……”

    张定边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他双目瞪的滚圆,死死的盯着陈义枫,生怕他飞了一样。

    郑和再也忍不住,他轻轻的抹了抹眼角边的泪水,使劲抓着陈义枫的手,欢快的笑了起来:“兄弟,那块长命锁,是在北平当掉的,这会估计早就不知轮转多少手了,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我记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图案和每一个文字,找人仿制了一个……虽然不是原来那块了,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兄弟你一定要收着,不然我会终生内疚的!”

    “好,我收着,多谢大哥,让你费心了。”陈义枫的眼圈也红了。他俩之间,乃是在战场上换过命的生死相交。什么也无须多说,都在心里。

    张定边以迅疾如电的速度闪跃过来,一把揪住陈义枫的胳膊,问道:“后生,你是义门陈的什么人?”

    “有劳前辈过问,不敢相瞒,晚辈乃义门陈末代家主,陈义枫。”

    张定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大吼道:“苍天有眼啊!天道不绝义门……少家主,请受我一拜!”

    张定边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给陈义枫磕了个头。

    “前辈快快请起,折煞晚辈了,晚辈实是承受不起。”陈义枫也给张定边跪下,磕了个头,算是还礼。

    张定边连忙扶起他,道:“我虽然在陈友谅那里当过大官,但我片刻不敢忘本,我永远记得自己出身义门陈!你虽年幼,却是家主,我虽年老,却曾经是义门陈的家仆,你若拜我,那可坏了礼数!”

    陈友谅称帝后,张定边在他手下当过太尉,也当过大将军,而如今年逾古稀,却仍然对义门陈的家主这般看重。可见在他心中,这个家族是何等的神圣。

    至少胜过一切所谓的帝王将相。

    陈义枫泣泪道:“我今日之拜,不是家主拜家人,而是子侄拜叔公!”

    这一老一少,紧握着对方的手,喜极而泣。

    铁铉起初只认为既然朝廷有通缉义门陈的禁令,那么想必义门陈的人定然全是坏人。而燕王造反,反贼的身份是洗不掉了,所以他本来在骨子里瞧不上义门陈和燕王派系的人。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张定边的言行举止,竟是如此洒脱、坦荡。很显然,在他心中,义字第一,什么功名大业,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官厚禄,全是一文不值的粪土。

    为了一个义字,他可以冒着万死,身中百箭来救他的老朋友。

    他突然发现,不论是自己,还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所谓的道学家,都没资格对张定边的高风亮节出一言置喙。

    于是他问道:“张前辈,太祖皇帝屠杀义门陈,你一定把他老人家恨透了吧。”

    张定边放开陈义枫,微微闭目,舒展了一下两道剑眉,道:“刚开始的时候,可以说是恨入骨髓。后来,不恨了。”

    所有人听了这话,无人不是大惊之极,燕王第一个发问:“哦,这是为何?”

    “自五代十国时期,狗贼石敬瑭为了当皇帝,出卖燕云十六州之后,中原政权只能以血肉之躯面对游牧民族的铁骑,整整屈辱了几百年!是朱元璋灭了暴元,重夺燕云,真乃功德无量!无数百姓在他的统治下,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再也不用经受战乱之苦!”张定边说这话的时候,对老对手朱元璋一脸的钦敬。

    燕王听的如痴如醉,其它人也都默然不语。

    燕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您作为太祖皇帝的敌人,竟然给他老人家这么高的评价!”

    张定边看着燕王,笑道:“其实,我有一次差点杀了他。”

    燕王道:“哦?何时?”

    张定边道:“我也记不清是哪年了,我只记得,那年朱元璋虽然已经称帝,但大明还没统一天下。那年老僧云游四方,偶然看到他微服出巡,身边只带了一百个护卫,当然,全是大内高手。不过恕老僧直言,这帮废物,老僧一个也没放在眼里,要取他们性命,如探囊取物!”

    张定边那傲视天下的气势,当世再无第二人所能拥有。即使燕王这么霸气的人,也达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那为何又不杀了呢?”燕王奇道。

    “因为他对百姓好!”张定边眼中尽是赞叹的神色:“他惩治贪官,节约民力,大兴水利,所做的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每遇灾荒,他便以最快的速度赈济百姓,因他的善政而活命者不可胜数。他的民族政策又特别开明,在大明当官的元朝官吏,多了去了,就连帝王师刘伯温,以前也是元朝的官。那些投降的蒙古百姓,没粮食吃,也是朱元璋救活了他们!要知道,当年朱元璋的父母也是间接被蒙古人的恶政害死的!可他却能如何善待蒙古百姓!了不起啊!”

    众人听了这话,真是百感交集。

    “老僧当时刀已经出鞘了,然而听着那成千上万的百姓在领到救济粮时,对他由衷的赞许,老僧犹豫了。如果我杀了他,就等于害了天底下无数无辜的百姓!老僧就那么远远的看着他,心里恨恨的说,你朱元璋为什么就不能心胸再宽广一点,放过我们义门陈!”

    张定边说到这,对陈义枫一拱手,正色道:“家主,非是老僧不肯为义门陈报仇,只是陈氏一门的痛苦,和全天下几千万人的痛苦比起来,实是微不足道!我若杀了朱元璋,天下必乱!到那时,这几千万条人命,又要饱受兵灾之苦!”

    铁铉彻底被张定边大公无私,大爱无疆的精神震住了,他连连叹息道:“真没想到,老前辈的胸怀竟然如此宽广!”

    “只是年纪大了,回首这一生经历的事,感悟更深了而已。”张定边双手合十,黯然道:“年轻时,谁对我的主人好,我就尊敬谁。而现在,谁对老百姓好,我就尊敬谁!”

    “大师真是道行高深之人,光凭您这句话,就足以令晚辈汗颜无地!”铁铉深施一礼,起身后问道:“那后来大师出家后,就一直云游四方吗?”

    ”我先后垦殖禅田五十多亩,以桑麻蔬果植之,既能供养自身,又能周济贫者。后来我又取灵源山中的甘草,用姑师井之水泡制药茶,送与受难的百姓。我既然不能保着故主取天下,那么只能以僧人之身,尽我所能,为老百姓做点善事。“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限的苍凉。

    陈义枫等人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是朱元璋的敌人,虽然敬佩朱元璋为国家为民族所做的巨大贡献,但仍然不屑做他的臣子。

    然而以陈友谅嫡系亲信的身份,他要想活下去,是非常艰难的!

    可他没有自暴自弃,宁可身入空门!

    当了和尚后,他仍然没有虚度光阴,消极处事,而是力所能及的为百姓做些益事,他用他的行为,诠释了什么叫大英雄的本色!

    “真是大胸怀,大格局,大境界,大圆满,大寂静!”铁铉对他的敬佩之情如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连连盛赞之后,又很关切的问:“大师一生都是居无定所吗?”

    “是的,身安乐处,便是心安乐处。这几个牌位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祭拜一下。”

    张定边指着牌位,逐一说道:

    “第一祭朱元璋,感谢他救国护民。第二祭常遇春,这家伙是这辈子唯一能让我张定边吃亏的敌人。第三祭故主陈友谅,想当年,朱元璋、张士诚都投降过元朝,只有我故主陈友谅宁可死战到底,也绝不降元!哪天我张定边见了阎王爷,也要告诉他,我兄弟陈友谅,乃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第四祭义门陈老家主,当年我们这些穷人孤苦无依时,是义门陈收留了我们,给我们饭吃。人不能忘本……只恨陈友谅不听我言,自己身死,最后还连累义门陈被敌人灭门!”

    张定边说这话时,眼神复杂的看着陈义枫,陈义枫何等聪明,很快便明白了这个眼神的含义:以陈友谅的狠毒,如果打败了朱元璋,定然也要把朱元璋全家杀的一个不剩。

    “那为何又要给燕王立长生牌位呢?”铁铉又问道。

    “哈哈,这个,就要从朱元璋做的这些蠢事说起了。陈友谅固然做过蠢事,他朱元璋也不是神仙,做的蠢事也不少。北元实力仍然很强,光凭现在那个奶皇帝,是断然敌不过北元的。这天下,必须得靠雄杰之主,方能保护百姓,这个人非燕王莫属!以前我不知道燕王能不能得天下,但自从他占了济南后,我就知道,天道必兴燕王!”

    铁铉听了这话,心中极不是滋味。

    燕王和他手下的人听了,嘴上不说话,心里全都乐开了花。而且他们还向陈义枫投去赞许的神色,那意思仿佛在说:多亏陈军师帮着燕王立下这么多大功劳,我们才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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