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天的实力

    隆庆三年(1569),海瑞终于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一个职位——请注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样在朝廷里混,有的穷,有的富,说到底是个位置问题,要分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见人,穷死也没法。而某些职位,由于油水丰厚,自然让人趋之若鹜。

    而在当时,朝廷中公认的四大肥差,更是闻名遐迩,万众所向,它们分别是吏部文选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兵部武库司。

    文选司管文官人事调动,要你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员考核,要你死就死。这是文官。

    武选司管武将人事任命,战场上拼不拼命是一回事,升不升官又是另一回事;而武库司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是管军事后勤装备的,不肥简直就没天理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大肥差,也是众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来,那简直不值一提,因为他要担任的职务,是应天巡抚。

    所谓应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苏州、常州、镇江、松江、无锡以及安徽一部。光从地名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块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赋税就占了全国的一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这个职务,自然也是徐阶暗中支持的结果,对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虽然直,却不傻。

    但如果徐阶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估计他能立马跑去给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赶紧退休回家养老。

    “海阎王就要来了!”

    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中国历史上一场前无古人、相信也后无来者的壮观景象出现了:政府机构没人办公了,从知府到知县全部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平常贪污受贿的官员更是不在话下,没等海巡抚到,竟然自动离职逃跑。

    而那些平时挤满了富商的高级娱乐场所此时也已空无一人,活像刚被劫过的。大户人家也纷纷关门闭户,听见别人说自己家有钱,比人家骂他祖宗还难受。高级时装都不敢穿了,出门就套上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浑似乞丐。恰巧当时南京镇守太监路过应天,地方上没人管他,本来还想发点脾气,再一问,是海瑞要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不住了,赶紧走!

    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换轿子!(按照规定,以他的级别只能坐四人小轿)就这样连走带跑离开了应天。

    于是等海巡抚到来之时,他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狼藉,恶霸不见了,地主也不见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似乎一夜之间就回到了原始社会。

    但这一切似乎并未改变海瑞的心情,他是个始终如一的人,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张榜公布,欢迎大家来告状,此外还特别注明免诉讼费,并告知下属,谁敢借机收钱,我就收拾谁。

    告状不要钱!那就不告白不告了,于是司法史上的一个奇迹发生了。

    每天巡抚衙门被挤得像菜市场一样,人潮汹涌,人声鼎沸,最多一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张诉状。而海阎王以他无比旺盛的精力和斗志,居然全部接了下来,且全部断完,而结果大多是富人败诉。

    这是海瑞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事迹。然而事实上,它所代表的并非全是光明和正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做刁民。

    所谓刁民,又称流氓无产者,主要工作就是没事找事,赖上就不走,不弄点好处绝不罢休,而在当时的告状者中,这种人也不在少数。而海瑞照单全收,许多人借机占了富人的家产,自己变成了富人,也算是脱贫致富了。

    但总体说来,海巡抚还是干得不错的,毕竟老百姓是弱势群体,能帮就帮一把,委屈个把地主,也是难免的。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海瑞大张旗鼓地干,却没有人提出反对,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极其听话。说到底,大家怕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徐阶。

    得罪海瑞无所谓,但徐阶岂是好惹的,所以谁也不触这个霉头。

    然而随着追究恶霸地主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平静被彻底打破了,因为海瑞终于发现了应天地区最大的地主,而这个人正是徐阶。

    其实徐阶本人也还好,关键是他的两个儿子,仗着老爹权大势大,在地方上肆意横行,特别喜欢收集土地,很是捞了一把。而徐阶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着搞斗争,忽略了对子女的教育,也没怎么管他们,所以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徐阶同志的深刻教训再次告诉我们,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子女,那是十分重要的。

    不过海瑞倒是不怎么在乎徐阶的教育问题。他只知道你多占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你玩命。

    但看在徐阶的面子上,他还是收敛了点,给徐大人写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阶还是很有风度的,他承认了部分错误,也退了一部分地,在他看来,自己救了海瑞的命,还提拔了海瑞,现在又带头退地,应该算是够意思了。

    可海瑞却不太够意思,他拿到了徐阶的退地,却进一步表示,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一些自耕田,没事耕耕地,还能图个清静,我是替你着想啊!

    徐阶当时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还是内阁首辅主动退休,准备回家享享福,你要我六十多岁重新创业,莫非拿我开涮不成?

    于是他又写信给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谊,高抬贵手,就当还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实证明,海瑞兄的脑袋里大致没有这个概念,这位兄弟几十年粗茶淡饭,近乎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是人情?什么是欠?什么是还?

    到此徐阶终于明白,自己混迹江湖几十年,竟然还是看走了眼,这位海瑞非但油盐不进,连砖头都不进。

    他下定了决定,要顽抗到底,并摆明了态度——不退。

    海瑞也摆明了态度——一定要退。

    双方开始僵持不下,就在这时,高拱来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这么大年纪,高拱从来没相信过天上会掉馅饼,但现在他信了。

    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他从不敢对徐阶动手。这并非因为他宅心仁厚,只是徐阶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么多年,群众基础好,如果贸然行动,没准就被闹下台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冷眼旁观。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阶退田的事情后,立即大喜过望,反攻倒算的时候终于到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们一望即知,必定会去帮徐阶。现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阶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过是帮帮忙,总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一件最合适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对海瑞的行为表示了支持,并且严厉斥责了徐阶的行为。海瑞得到了鼓励,更加抖擞精神,逼得徐阶退无可退。

    于是徐阶准备妥协投降了。他表示,愿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来,问题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朝廷里的言官突然发难,攻击徐阶教子不严,而一个叫蔡国熙的人被任命为苏州兵备使,专职处理此案,很巧的是,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学生,还恰好和徐阶有点矛盾。

    事情闹大了,徐阶的两个儿子被抓去充军,家里的所有田产都被没收,连他的家也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烧掉了,徐大人只能连夜逃往外地。

    看起来,海瑞赢了,然而事实证明,最后的胜利者只有高拱。

    隆庆四年(1570),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东西走人。

    于是仅仅当了半年多巡抚的海瑞走了。他本着改造一切的精神跑来,却发现被改造的只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岂是好惹的,这么走算怎么回事?他一气之下写就了另一封骂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一生中,论知名度和闹事程度,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仅次于骂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骂人想要骂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骂过了皇帝,骂其他人也就没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动证明了他的骂人天赋。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对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创造了新的经典骂语——“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这句话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在古代骂对方是妇人,比骂尽祖宗十八代还狠。于是满朝哗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出面反击。

    究其原因,还是海瑞先生太过生猛,大家都知道,这位兄台是个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对骂,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动,愣愣地看着海瑞大发神威。

    只有两个人说话了。

    第一个是李春芳。作为朝廷的首辅,他不表态也说不过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没有攻击海瑞,也没有处分他,却拿着海瑞的奏疏,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照海瑞的这个说法(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我应该算是个老太婆吧!”

    还真是个老实人啊。

    另一个人是高拱。其实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拜他所赐,在这最后摊牌的时刻,他终于揭示了其中的奥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说都是坏事,那是不对的;如果说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对的。应该说,他是一个不太能做事的人。”

    这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

    面对这个污浊的世界,海瑞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认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然而他是糊涂的。事实证明,徐阶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张居正也看到了,他们不但看到了问题,还有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只是痛骂而已。

    所以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传奇的榜样,和一件好用的工具。

    隆庆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这位主角的戏份还没完,十多年后,他将再次出山,把这个传奇故事演绎到底。

    在海瑞的帮助下,高拱终于料理了徐阶,新仇旧怨都已解决,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其实从根本上说,高拱和徐阶并没有区别,可谓是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实干家,都想做事,都想报效国家,但根据中国的传统美德,凡事都得论个资历,排个辈分,搞清楚谁说了算,大家才好办事。

    现在敢争敢抢的都收拾了,高拱当老大了,也就该办事了。

    于是历时三年、闻名于世的高拱改革就此开始,史称“隆庆新政”。

    说实话,这个所谓新政,实在是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即使你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高先生搞过什么新鲜玩意儿,他除了努力干活外,既不宣誓改革,也不乱喊口号,但他执政的这几年,说是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也并不夸张。可见有时候不瞎折腾,就是最好的折腾。

    但要说高先生一点创新进步都没有,那也是不对的。徐阶是明代公认的顶级政治家,他的权谋手段和政务能力除张居正外,可谓无人匹敌,但这位高兄在历史上却能与之齐名,是因为他虽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阶,却在一点上远远超越了这位前辈——用人。

    具体说来,他用了三个人。

    第一个,叫做潘季驯。

    一般说来,要是你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并不需要惭愧,但如果你的专业是水利,那我只能劝你回去再读几年书。

    几年前,我曾看到过这样一条新闻,大意是水利工作者们开动脑筋,调集水库积水统一开闸,冲击泥沙,缓解了黄河的淤积情况,意义重大云云。

    虽说搞水利我是门外汉,但如果没有记错,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驯先生曾经这样做过,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冲沙法”。

    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浙江吴兴人,明清两代最伟大的水利学家。

    这位兄台高考成功后被分配到江西九江当推官,管理司法,官运也不错,十几年就升到了监察院右佥都御史,成为了一名高级言官。

    恰好当时黄河决堤泛滥,灾民无数,高拱刚刚上台,急得没办法,四处找人去收拾残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帮言官吵架,潘季驯也在场,高拱看这人比较老实,也不乱喷口水,当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张居正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觉得这样太儿戏,就去查了潘季驯的底,急忙跑来告诉高拱:这人原来是个推官,法律和水利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懂得治水?

    高拱却告诉他:只管让他去,他要不会治水,你只管来找我。

    事实证明,高学士的眼光确实很毒。虽说没学过水利专业,潘季驯却实在是个水利天才,他刚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后,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扩宽河道,这样才有利于排水,收缩河道不是找死吗?

    施工的人不敢干,跑来找潘季驯。

    潘季驯说你只管干,出了事我负责。

    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黄河不但没有泛滥,决堤的出现也大大减少,大家都惊叹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实际上很简单。在长期的观察中,潘季驯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河之所以泛滥,是因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于是河堤也越来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应该深有体会)。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好了,关键就在这里,怎么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计没人肯干,也没法干;找挖掘机,那还得再等个几百年。用什么才能把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驯苦思冥想,终于醒悟,原来制胜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紧河道,加大水的冲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冲走,所谓“水流沙中,沙随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还想出了一种独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滚水坝。具体说来,是事先选择一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

    这就是流传至今、众人皆知的治水绝招——分洪。

    有这么一位水利天才坐镇,泛滥多年的黄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后的数十年内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

    这是第一位,算是个干技术的,相比而言,下面的这位就麻烦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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