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奏疏送上去后,却没有丝毫回音,皇帝陛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但这早在王之寀的预料之中,他老人家早就抄好了副本,四处散发,本人也四处鼓捣,造舆论要求公开审判。他这一闹,另一个司法界大腕,大理寺丞王士昌跳出来了,也跟着一起嚷嚷,要三法司会审。可万历依然毫无反应。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人家当年可是经历过争国本的,上百号人一拥而上,那才是大世面,这种小场面算个啥。照此形势,这事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但皇帝陛下没有想到,他不出声,一个不该跳出来的人却跳出来了。这个人,就是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封奏疏。

    就在审讯笔录公开后的几天,司正陆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几个疑问:“既然张差说有太监找他,那么这个太监是谁?他曾到京城,进过一栋房子,房子在哪里?有个太监和他说过话,这个太监又是谁?”这倒也罢了,在文章的最后,他还扯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大意是,以前福王册封的时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应验了!这话虽说有点儿指桑骂槐,但其实也没说什么,可是郑国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来,写了封奏疏,为自己辩解。

    这就是所谓对号入座,它形象地说明,郑国泰的智商指数,和他的姐姐基本属同一水准。

    这还不算,在这封奏疏中,郑先生又留下了这样几句话:“有什么推翻太子的阴谋?又主使过什么事?收买亡命之徒是为了什么?……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说,也不忍听。”该举动生动地告诉我们,原来“蠢”字是这么写的。

    郑先生的脑筋实在愚昧到了相当可以的程度。这种货真价实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言官们自然不会放过,很快,工科给事中何士晋就作出了反应,相当激烈的反应:

    “谁说你推翻太子!谁说你主使!谁说你收买亡命之徒!你既辩解又招供,欲盖弥彰!”

    郑国泰哑口无言,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收不住了。

    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事实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除了王之寀。初审成功后,张差案得以重审,王之寀也很是得意了几天,然而不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张差装疯非常拙劣,为碗饭就开口,为何之前的官员都没看出来呢?思前想后,他得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他们是故意的。

    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首先审讯张差的刘廷元,张差是疯子的说法,即源自于此。经过摸底分析,王之寀发现,这位御史先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此人虽然只是个巡城御史,却似乎与郑国泰有着紧密的联系,而此后复审的两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骏声,跟郑国泰交往也很密切。

    这似乎不奇怪,虽然郑国泰比较蠢,实力还是有的,毕竟福王受宠,主动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发觉,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几天后,刑部决定重审案件,而主审官,正是那位曾认定刘廷元结论的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时任刑部山东司郎中。就级别而言,他是王之寀的领导,而在审案过程中,王主事惊奇地发现,胡郎中一直闪烁其词,咬定张差是真疯,迟迟不追究事件真相。

    一切的一切,给了王之寀一个深刻的印象:在这所谓疯子的背后,隐藏着一股庞大的势力。

    而刘廷元、胡士相,只不过是这股势力的冰山一角。

    但让他疑惑不解的是,指使这些人的,似乎并不是郑国泰,虽然他们拼命掩盖真相,但郑先生在朝廷里人缘不好,加上本人又比较蠢,要说郑国泰是后台老板,实在是抬举了。

    那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之寀的感觉是正确的,站在刘廷元、胡士相背后的那个影子,并不是郑国泰。

    这个影子的名字,叫做沈一贯。

    就沈一贯的政绩而言,在史书中也就是个普通角色,但事实上,这位仁兄的历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点人物。

    因为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并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组织。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间,除了日常政务外,他一直在干一件事——拉人。怎么拉,拉了多少,这些都无从查证,但有一点我们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个组织的招人原则——浙江人。

    沈一贯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亲这点上,他和后来的同乡蒋介石异曲同工,于是在亲信的基础上,他建立了一个老乡会。这个老乡会,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被称为浙党。这就是沈一贯的另一面,他是朝廷的首辅,也是浙党的领袖。应该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你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这样一点:在万历年间,一个没有后台(皇帝)、没有亲信(死党)的首辅,是绝对坐不稳的。

    所以沈一贯干了五年,叶向高干了七年,所以赵志皋被人践踏,朱赓无人理会。当然,搞老乡会的绝不仅仅是沈一贯,除浙党外,还有山东人为主的齐党,湖广(今湖北湖南)人为主的楚党。此即历史上著名的齐、楚、浙三党。

    这是三个能量极大、战斗力极强的组织,因为组织的骨干成员,就是言官。言官,包括六部给事中,以及都察院的御史。给事中可以干涉部领导的决策,和部长(尚书)平起平坐,对中央事务有很大的影响。而御史相当于特派员,不但可以上疏弹劾,还经常下到各地视察,高级御史还能担任巡抚。

    故此,三党的成员虽说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来都不起眼,却是相当的厉害。

    必须说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虽然拉帮结派是家常便饭,但明目张胆地搞组织,并无先例,先例即由此而来。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谜团。早不出来,晚不出来,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

    而更有趣的是,三党之间并不敌对,也不斗争,反而和平互助,这实在是件不符合传统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有一个理由让三党陆续成立,有一个理由让他们相安无事。是的,这个理由的名字,叫做东林党。

    无锡的顾宪成,只是一个平民,他所经营的,只是一个书院,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书院可以藐视当朝的首辅,说他们是木偶、婴儿;这个书院可以阻挡大臣复起,改变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国家决策,都操纵在这个老百姓的手中,从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没有见过。

    无论是在野的顾宪成、高攀龙、赵南星,还是在朝的李三才、叶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灯,东林党既有社会舆论,又有朝廷重臣,要说它是纯道德组织,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连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帮老奸巨猾的家伙怎么会信,于是,在这样一个足以影响朝廷、左右天下的对手面前,他们害怕了。

    要克服畏惧,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来和你一起畏惧。史云:明朝亡于党争。我云:党争,起于此时。

    刘廷元、胡士相不是郑国泰的人,郑先生这种白痴是没有组织能力的,他们真正的身份,是浙党成员。

    但疑问在于,沈一贯也拥立过太子,为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郑国泰呢?答案是,对人不对事。沈一贯并不喜欢郑国泰,更不喜欢东林党,因为公愤。

    所谓公愤,是他在当政时,顾宪成之类的人总在公事上跟他过不去,他很愤怒,故称公愤。

    不过,他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叶向高,却还不是东林党人,因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即万历十一年(1583),叶向高来到京城,参加会试。叶向高,字进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生人。必须承认,他的运气很不好,刚刚出世,就经历了生死考验。因为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沦陷。确切地说,沦陷的那一天,正是叶向高的生日。据说他的母亲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麦草堆里,倭寇躲过了,孩子也生出来了,想起来实在不容易。大难不死的叶向高,倒也没啥后福,为了躲避倭寇,一两岁就成了游击队,鬼子一进村,他就跟着母亲躲进山里。我相信,几十年后,他的左右逢源、机智狡猾,就是在这儿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时候,很多人都丢弃了自己的孩子(累赘),独自逃命,也有人劝叶向高的母亲,然而她说:

    “要死,就一起死。”但他们终究活了下来,因为另一个伟大的明代人物——戚继光。

    恩怨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继光发动横屿战役,攻克横屿,收复福清,并最终平息了倭患。

    必须说明,当时的叶向高,不叫叶向高,只有一个小名。这个小名在今天看来不太文雅,就不介绍了。

    “向高”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处走。事实告诉我们,名字这个东西,有时候改一改,还是很有效的。

    隆庆六年(1572),叶向高十四岁,中秀才。万历七年(1579),叶向高二十一岁,中举人。万历十一年(1583),叶向高二十五岁,第二次参加会试。考试结束,他的感觉非常好。

    结果也验证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为进士。现在,在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关——殿试。

    殿试非常顺利,翰林院的考官对叶向高十分满意,决定把他的名次排为第一。远大前程正朝着叶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因为从此刻起,叶向高就与沈一贯结下了深仇大恨,虽然此前,他们从未见过。

    要解释清楚的是,叶向高的第七十八名,并非全国第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进士,并不是全国统一录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额。具体分为三个区域:南、北、中,录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谓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为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为35%。而中,是指云贵川三省,以及凤阳,比例为10%。

    具体说来是这么个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个进士,那么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这就意味着,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试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绩再好,文写得比北部第一名还好,你也没法录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写得再差,在南部只能排到几百名之后,但只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当进士。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规定,从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时,就开始执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

    这个案件是笔糊涂账。大体意思是一次考试,南方的举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没几个能录取的,于是有人不服气,说是考官舞弊,事情闹得很大,搞到老朱那里。他老人家是个实在人,也不争论啥,大笔一挥就干掉了上百人。

    可干完后,事情还得解决,因为实际情况是,当年的北方教学质量确实不如南方,你把人杀光了也没辙。无奈之下,只好设定南北榜,谁都别争了,就看你生在哪里,南方算你倒霉,北方算你运气。

    到明宣宗时期,事情又变了。因为云贵川一带算是南方,可在当年是蛮荒之地,别说读书,混碗饭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拨人对着考,就算是绝户。于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为中部,作为特区。而凤阳,因为是朱元璋的老家,还特别穷,特事特办,也给列了进去。

    当然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基础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试上,你想一夜之间人类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这套理论还在用。我管这个,叫考试地理决定论。

    这套理论很残酷,也很真实,主要是玩概率,看你在哪儿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东、江苏、湖北之类的地方,就真是阿弥陀佛了。这些地方经常盘踞着一群读书不要命的家伙,据我所知,有些“乡镇中学”(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学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记成绩),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满分),美其名曰:锻炼素质,明年上阵。

    每念及此,不禁胆战心惊,跟这帮人做邻居的结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只是个起步价。

    应该说,现在还是有所进步的,逼急了还能玩点儿阴招,比如说……更改户口。不幸的是,明代的叶向高先生没法玩这招,作为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对手,其中的一个,叫做吴龙。这位吴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对手厉害得多,因为他的后台叫沈一贯。按沈一贯的想法,这个人应该是第一,然后进入朝廷,成为他的帮手。可是叶向高的出现,却打乱了沈一贯的部署。于是,沈一贯准备让叶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让他名列前茅。而且他认定,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就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但是很可惜,他没有成功,因为一个更牛的人出面了。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过首辅。

    叶向高虽然没有关系,却有实力,文章写得实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气,把这事捅给了申时行。申大人一看,也高兴得不行,把沈一贯叫过去,说这是个人才,必定录取!

    这回沈大人郁闷了,大老板出面了,要不给叶向高饭碗,自己的饭碗也难保,但他终究是不服气的,于是最终结果如下:

    叶向高,录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这是一个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结果,因为若要整人,大可把叶向高同志打发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给状元,却又给个过得去的名次,实在让人费解。告诉你,这里面学问大了。

    叶向高黄了自己的算盘,自然是要教训的。但问题是,这人是申时行保的,申首辅也是个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这个面子不但要给,还要给足。而二甲第十二名,是最恰当的安排。

    因为根据明代规定,一般说来,二甲第十二名的成绩,可以保证入选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但这个名次离状元相当远,也不会太风光,恶心一下叶向高,的确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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