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唢呐声中,新郎新娘直起身,面对面站好。

    “夫妻对拜——”

    两个本无交际的人,在死后完成了最亲密的仪式,红烛辉映中,礼成。

    还坐在高堂专用木椅上的虞幸和赵一酒尽量保持不动,免得被看出什么异常来,赵一酒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虞幸将他放在右边,纯粹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

    清末明初,喜事以左为尊,丧事以右为主,现在正在进行的拜堂属于喜事,左侧位置是新郎父亲的位置,相对应的,他现在坐的,就是母亲的位置。

    赵一酒觉得虞幸好无聊。

    无非是两个尸体眼中的假身份罢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像他这种现代青年,早就不怎么关心左右尊卑了,对他来说哪个椅子都一样,不知道虞幸为什么要在这种老派观念上这么敏感,还跟他道歉。

    说实在的,如果换一个观念影响深的人,说不定还真会生气,可他根本不在意这些,无论是左右还是象征意义,这场白事婚礼结束了也就忘了。

    赵一酒看着面前两具尸体面对面僵硬着拜下去的场面,目光穿过他们,投向那具被打开的棺材。

    棺材本身没有什么,他看的是落在地上的棺盖,上面的血阵好像在这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干涸陈旧,棺材也裹挟着年代的气息,就像已经在底下埋了很多年似的。

    有一种无形的鬼气从棺材盖上的血阵上散发出来,赵一酒缓解着坐在强大尸体边上的紧张,思绪放空。

    他知道这个时候盯着尸体看说不定还会穿帮,想些别的事,大概会更安全。

    就比如这种阵。

    推演者形形色色,有像他这种会打架的,武器使得顺手;也有像赵儒儒这种,虽然身体上是个弱鸡,但是能力用来辅助很抢手的;还有智商为主,骰子为辅的;更多的是以某个祭品为主要能力,使用惯了之后,未来获取的祭品也会朝这个方向靠拢,形成一个适合自己的能力体系。

    ……虽然绝大多数推演者都没有集齐六个祭品,甚至只有一两个,能力如同一盘散沙。

    赵一酒想到的,就是擅长画阵的人。

    他出生在赵家,虽然二十五岁才正式进入推演,但在这之前,他早就了解过一些浅显的相关知识,这些都是家里长辈在推演系统不会惩罚的前提下,想尽办法透露出来的的东西,比如推演中的阵法。

    阵法在不同种类推演中都有几率出现,西方的,东方的,各种风格的背景之下,催生出了很多很多不同体系的阵法,八卦、奇门遁甲也在其列。

    画阵方法暂且不提,有经验的推演者将所有阵法按照功能大体分为几类:困束、幻境、杀戮、移动、召唤、诅咒、沟通,大多数阵法被创造出来后,功能并不单一,往往是多种功能结合在一起。

    院子里的红绸阵便是用来困束的,但如果仅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进阵惹到了刘雪,或许也会得到一个被红绸绞杀的命运。

    那这棺材盖上的阵,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两具尸体对拜完毕,齐齐转过身来。

    那个听不见的声音用一种死太监般平直而又拖长的语气,宣布道:“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方少爷和刘雪一顿一顿地走上前,方少爷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刘雪几乎就停在了赵一酒身前,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赵一酒的脸,眼中又浮现起一丝困惑。

    赵一酒目视前方,焦距凝聚在虚空中一点,一动不动,将自己装成了一个雕塑。

    只要他不回应,他就不会在尸体面前出错!

    余光扫到虞幸,看见虞幸也是这么做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了自信,发挥出自己平日里就喜欢一言不发待在阴影角落里发呆的优势,维持住了面无表情。

    他依旧在思考着。

    大师画了小型圆阵,让方少爷的尸体动了起来,想必刘雪和方少爷的魂魄此时也被困在了尸体当中。

    所以这个阵的功能是一张另类的困束和沟通吗?还是诅咒?

    许家和洛家都有擅长阵法的人,侧重点不一样,大师这种阴损手段更符合许家阵法的气质。

    祀和方片两个人虽说不是许家本姓人,但是一直呆在许家,怎么着也该耳濡目染了一些,现在这两人一左一右在案桌底下偷窥,说不定会注意到。

    他对这个圆阵很感兴趣。

    因为……

    他能确定,就是这个阵法,引发了之前他耳边那些模糊不清的呓语。

    想起这个,赵一酒睫毛一颤,他好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司仪声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的,这说得过去,可那种呓语不是,一定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压制了这么多年,还是会因为在推演里接触到一些鬼或者邪异阵法,使那种东西卷土重来吗?

    赵一酒在想什么,虞幸当然不知道,属于赵一酒的秘密没办法在直播推演中揭开。

    虞幸的注意力不在阵上,在人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刘雪和方少爷一人拿过一个酒杯,酒杯上的玉石反射着红光,照在两具尸体的脸上,给无尽的苍白增添了一抹诡谲的色彩。

    两具尸体手臂交叠,杯盏凑到嘴边,头一仰,一杯酒便到了肚子里。

    好了,大师所布的局,以然有了一个漏洞。

    这种感觉还不错,就像完成了一次恶作剧,这个恶作剧会使敌人一败涂地。

    两具尸体放下酒杯,双方的怨气又拔高了一层,虞幸离得近,近乎看见两人脸上冒出一缕缕难以遏制的黑气。唢呐的乐曲吹奏到高潮部分,激昂欢快,刘雪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礼成——”

    脑海中的声音高声宣布。

    二字刚落,一股阴风骤然吹起,房间里的蜡烛不住地闪烁,窗户和门颤抖起来,囍堂内的所有推演者都心中一肃,知道关键的变故要来了。

    方少爷踉跄几步,扑到了自己的棺材上,他似乎想爬进去,可手上的红绸花团忘了松开,另一头牵着刘雪,导致他的手抬不起来,急得他喉咙里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喉音,其中透着一股哀怨凄惨。

    刘雪则是被他扯得身体一歪,嘴唇更加鲜红,她伸出自由的那只手,突然发现手里不知何时攥着一把裁纸刀。

    看到裁纸刀的一刹那,刘雪发出一声尖叫,身上涌出了一条条曾经的伤痕,她发了疯似的叫喊着,头发被阴风吹散,虞幸仔细辨认她的话,依稀听到一两句。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

    她举起手中的裁纸刀,像是在重复死亡那天的景象,整个人跪坐下去,刀刃一遍一遍刺入自己的手腕。

    虞幸眉头渐渐皱起。

    阴风阵阵,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吹越强烈,轰的一声,门窗终于不堪重负,一下子被弹开。

    外面的景象映入虞幸眼帘。

    红绸飘荡,张牙舞爪,等在外面的夫人被其中一条绸缎卷住,她尖叫一声,大概也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庇护着她,红绸忽地断裂开来。

    夫人狼狈地摔在地上,高声喊道:“大师!你在哪!”

    “大师!你没说过这里的力量会开始暴动!”夫人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遮着,勉强朝囍堂看去。

    这一看,便和坐在木椅上的虞幸四目相对。

    这对视终究还是发生了。

    夫人一呆,然后厉声道:“小靳!!你没死!?”

    由于现在风声太大,还伴随着坚持不懈的唢呐声,夫人只能大声地吼出来自己才能听到。

    虞幸没回她,而是瞳孔一缩。

    因为,在他的视线中,红绸突然褪色了。

    是的,褪色,鲜血般的红色如同黑白电影一般,突然失去了所有颜色,变成了一条条白绸,

    不仅是红绸,视线里所有红色的东西,都霎时间变成了白色,那种变化的趋势不断蔓延,很快进入了囍堂内,一个恍惚间,所有红烛都成了白烛,囍字换成了“奠”,火盆里的火熄灭了,流下一堆堆冥钞残骸。

    就连两具尸体的囍服都苍白如雪,外面的夫人也一样,她突然僵住了,特意穿上的红色裙装煞白煞白,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丧葬纸人。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丧葬现场,棺材在这里终于没有了违和感,两具尸体抬眼看了看这变化,方少爷继续往棺材里爬,而刘雪则更加癫狂的捅着自己的手腕。

    场面一度混乱。

    【杀死所有恶鬼,特殊任务已完成】

    就在这时,系统提示冷不丁跳出来,虞幸眼中闪过了然。

    大师不在外面,多半是去追杀洛良和他队友去了,而那两人还有闲心抓恶鬼,恐怕是找到了躲避大师的方法,在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白色的变化还没有停止。

    虞幸站了起来,他发现,除了原本是红色的东西,就连其他颜色也未能幸免,桌椅板凳、花花草草,全部都在逐渐变白,而且只要完全变化成白色,这东西就会呈现一种岌岌可危的破旧姿态,仿佛一碰就碎。

    这就是大师想看到的局面吗?

    刘雪和方少爷鬼气缠身,尚看不出除衣物之外其他的变化,虞幸一动,两侧白桌布底下的祀和方片也急忙钻了出来。

    方片惶然道:“这是怎么了?这俩……尸体成亲,破坏力这么大?”

    “恐怕是大师搞的鬼,他要拿到什么东西,方府不是大凶之地吗?顾及没有意外的话,整个仿佛从今以后都会变成一个鬼宅。”祀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夫人,她见夫人动作僵硬,以然被这白色影响,眸中露出担忧,“夫人……”

    作为夫人的婢女,她虽然在二五夫人,但依旧不希望夫人死掉。

    好像变成白色之后,活人就会处于一种濒临死亡的状态,夫人本想冲过来质问小靳,却在原地呆愣住,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浓浓的凝滞感。

    虞幸看到祀和方片的腿部衣物也已经开始苍白,白色一点点向上蔓延,似乎因为他们是“外来者”,所以蔓延得尤为缓慢。

    他自己也一样,所以不是很担心,留给他们的时间还算充裕。

    他问道:“你在夫人身边时,她和大师有没有说过这场结亲持续多久?”

    祀沉吟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看到了,夫人也被大师算计了,大师根本没打算让夫人活着,怎么可能告诉夫人真相呢?”

    虞幸嗯了一声,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转过身去。

    【有毒的交杯酒】在已经老化的白色木椅上放着,它也是外来物品,同样被影响得很慢,此时仅仅是瓶底一部分变了色。

    不对劲的是……这么大动静,祀和方片都爬出来了,为什么赵一酒还坐在那里!?

    赵一酒不仅仍旧坐在那里,还用手遮挡着眼睛,最可怕的是,他身上的白色已经蔓延到了胸口!

    “酒哥!”

    虞幸立刻抓住赵一酒的手腕,说实在的,变故没吓着他,赵一酒倒是吓到他了:“酒哥,你怎么了?”

    “没事……”赵一酒察觉到虞幸想把他手拽开,死命撑着不动,坚持掩着眼睛,他喘了口气,低声道:“这场拜堂,恐怕要等所有人都变成白色才能结束。”

    “你怎么知道?”方片和赵一酒在同一个房间里相处过一段时间,没有祀那么生分,见状直接问道。

    “我听到了……”赵一酒喃喃道,“它们说的……”

    “它们?”虞幸没说话,方片却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不解和怀疑,“它们是谁?”

    祀也担忧地问:“你是不是被鬼物影响了,白色蔓延会让人产生幻觉吗?”

    虞幸沉默,目光晦暗下来。

    “它们说的……”

    赵一酒没有解释,他一边喃喃,一边睁开眼睛悄悄去看虞幸,发现虞幸正盯着他的时候,他推了虞幸一把:“你去看看赵儒儒,我没事。”

    虞幸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赵一酒的眼睛。

    那是一双暗红的、属于厉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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