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龙椅上的司马文德有些如坐针毡。

    国师一句“干你屁事”,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相国袁世信。

    他欲开口调停,却不知说什么合适,嘴巴张了张最后说道:“二位都是我大晋肱骨之臣,切莫伤了和气。”

    霍星纬依然泰然自若,被折了面子的袁世信倒是有些动怒。

    “陛下,本相不过是询问一二,国师大人若非心中有愧,何须如此口出狂言?在这大殿之上,大放厥词,礼之何在?”

    “这……”

    原本想找个借口离开的司马文德左右为难。

    霍星纬站起身来对着司马文德行了一礼道:“陛下,方才是臣失礼了。”

    司马文德忙道:“国师快快请坐,朕若是连这么一句话都容不了,又如何能胸怀天下呢?”

    袁世信一甩袖子,坐了回去。

    “陛下圣明!”

    行了一礼之后,霍星纬同样落座,不再多言。

    一时间,大殿之上有些冷。

    司马文德也发觉气氛有些不对,若是以往,相国可是不会与国师这般对话的,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事?

    司马文德轻咳一下,对着殿下二人说道:“国师,相父,若无事再议,朕去探望一下太后,顺便告诉太后一声,姑姑来王都了,也让太后高兴高兴。”

    霍星纬与袁世信二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说道:“恭送陛下。”

    司马文德起身移驾,边走边琢磨,也未想个明白。

    霍星纬目送君主离去,双手背后,向着殿外走去。

    袁世信见状,开口说道:“国师大人还请留步。”

    霍星纬止步,侧身转头问道:“相国大人还有何指教?是欲与老夫讲一讲《礼记》,还是告诉老夫该如何当国师?”

    袁世信笑道:“国师大人说笑了,世信方才失言,冲撞了国师,欲与国师赔个不是。”

    霍星纬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没这么小家子气,相国有心了。”

    说完又欲离去,袁世信伸手一招呼道:“国师莫急,世信还有一事相求。”

    “哦?能有什么事相国大人还需老夫帮忙的?”

    袁世信已站在霍星纬身前,笑着说道:“犬子秉德仰慕国师已久,本相在府中略备薄酒,欲请国师来我府中一叙,不知国师可否方便?”

    霍星纬摇了摇头说道:“不方便。”

    说完不管脸色有些难看的袁世信,霍星纬向着殿外走去,又给袁世信留下一句话,“国师府的观星台风景不错,世子若是有心,我必开门相迎。”

    “老狐狸!”

    袁世信暗骂一句,却并未向着宫外走去,而是向另一方向拐去。

    废帝司马相乐终究是曾经的帝王,便是被废,在这皇城之内,日子过得依然潇洒。

    吃的,虽然不再按照君主规格,可也远非皇城外寻常人家所能比拟的。

    美酒管够,曾经陪在司马相乐身边的佳丽,全都被安排过来服侍司马相乐。

    国师曾对他说过,你习惯享乐,我便给你一世富贵,不过你这一生,也只能留下富贵二字。

    司马相乐的废帝宫不小,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是一只笼中雀。

    而在这废帝宫中,锦衣玉食的,却只有他一人,至于其他妃子则没这般幸运了,曾经的封位不在,其待遇与一般宫女无二。

    可他司马相乐终究不再是帝王,权力不在,不值得众女争宠,被贬为庶人的她们又如何心甘情愿去服侍一个废物?

    况且他司马相乐又无生杀大权,一个个的都敢给司马相乐甩脸色,这司马相乐纵是心中窝火,却又无可奈何。

    更重要一点,大总管可交代下来了,服侍那位废帝可以,可若是一不小心怀了子嗣,倒霉的可是你们。

    也有禁不住美食诱惑的女子,再听上几句蜜语甜言,况且又是那思春的年纪,便悄悄地背叛了一众姐妹。

    肉也吃到了,酒也喝到了,福也享受到了,便觉得带头那几位姐姐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反正也熬不出头,何必再受那干巴巴的苦呢。

    再后来,这帮女子便分成两派,一派号称扶龙派,另一派号称清修派。

    清修派曾去大总管那里嚼舌头,说什么扶龙派犯了忌讳,有谋逆犯上之嫌,被大总管一顿嗤笑。

    扶龙之意都不懂,连咱家这无根之人都明白,活该你们清修,别给咱家添乱了,还谋逆犯上,你也不想想当今坐在龙椅上这位是谁?

    大总管摇了摇头,到底是后宫出来的,这都被贬了,还喜欢斗来斗去的。

    此时司马相乐无事,正手捧一本书在读,看得津津有味。

    正给他捶着肩头的侍女俯身贴其肩头说道:“太上皇,这本书有什么好看的?您看得这么入迷,倒是给我也讲讲呀。”

    此女正是扶龙派的大姐,入宫前本名胡薇珍,入宫后册封为后宫九嫔之一封号容华,只不过才入宫半年,有幸被司马相乐临幸过两次,未得龙种,便赶上司马相乐被废。

    所以胡容华成为司马相乐被废后第一位选择继续侍奉之人,还是有些原因的。而在她的劝导下,才有不少未曾享受过雨露均沾的才人们加入了扶龙派的阵营。

    司马相乐耸了耸肩头,趴在他肩头上的胡容华娇羞道:“坏死了!”

    “究竟是谁坏死了?恨不得吃了我,你说说你们几个,白天吃我的肉,夜里还要吃我的肉,再这么吃下去,我可是吃不消的!”

    合上手中的书籍,司马相乐转身反手一搂,便把胡容华揽入怀中,轻抚娇躯继续说道:“你看看你,被我喂得这般丰腴。”

    胡容华咯咯笑道:“你不就喜欢这样的么?还记得当年我刚入宫那会儿,太上皇第一次临幸臣妾,可把臣妾都吓坏了,自然伺候得不好,那是臣妾可一直都记得太上皇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太上皇说啊,都是骨头,硌死个人了!”

    司马相乐在胡容华丰腴处一拍,大笑道:“有么?没事没事,那时你还小,现在不就长大了么?”

    胡容华嬉笑道:“坏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占人家便宜。”

    司马相乐叹了口气说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这十多年来,我就差没把这废帝宫的砌墙石头数了个遍了。”

    说完扬了扬手中的书说道:“我自幼不喜读书,可如今,不也得在这书中找些乐子么?”

    胡容华从司马相乐手中拿过那本书籍,看了看封皮,好奇道:“桃花?这是本什么书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司马相乐笑道:“你自然没听说过,是宫里一个小太监写的,也不知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本事,编故事倒是编得有趣得很,只是……”

    胡容华见司马相乐不语,便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司马相乐突然笑了起来,在其怀中的胡容华都跟着一颤一颤的,胡容华不解,双手勾住司马相乐的脖子晃着身子说道:“你笑什么嘛,快说快说!”

    司马相乐被眼前风景迷住,这才止住了笑声说道:“这个小太监有意思紧,这本书可不是他写的第一本书。他写过好几本,我都看过,可比那些之乎者也的圣人典籍有趣多了,只是他讲故事总是有头无尾,叫人好生失望,曾经我读完一本,故事没讲完,便问他,下面呢?你猜他怎么说的?”

    胡容华见司马相乐又带笑意,便胡乱猜道:“难道是没了?”

    司马相乐古怪地看了胡容华一眼,突然没了笑意。

    这都猜到了,好生无趣。

    “怎么了嘛,这笑又不笑的,你还没说呢,他怎么说的啊?”

    “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

    “下面没了!”

    “下面没了?太上皇的意思是,他不写了?可太上皇你笑又是何来?”

    司马相乐一捏细腰道:“你啊,是真笨,你说他一个小太监,给我说下面没了,我还能说什么?”

    胡容华凤目一瞪,随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司马相乐怀中笑得花枝乱颤。

    “那小太监如今人可还在宫中?太上皇让他继续写不就成了!”

    司马相乐大手四处游走,嘴上应着道:“你听说过太史公么?那小太监本就是记录帝王言行的记事者,后来文德继位,这名小太监便整理文稿去了,我虽不能流芳千古,但是能被后人提起,还是要得益于他的。”

    “原来是个史官啊,怪不得文采如此出众,我也想在后世留名,可以只是痴心妄想了。”

    司马相乐闻言邪魅一笑,抱起怀中佳人,向床榻走去,边走边说道:“小太监没了,我有,或许你这个扶龙派的大姐也有人愿意提笔多言几句呢。”

    胡容华面色绯红,好似桃花开。

    这时有宫女在门外说道:“太上皇,相国大人来了。”

    司马相乐一听,看了眼怀中美人,将其放下,对门外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胡容华看着一脸扫兴的司马相乐,轻轻说道:“咱们在这深宫大院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快去吧,相国大人可很少踏足这废帝宫的。”

    司马相乐啄了一下樱桃小口,又顺手掐了掐胡容华的脸蛋说道:“晓得了!”

    披衣出门而去,到了前厅,袁世信已经在那等着了。

    司马相乐面无表情,淡淡问道:“相国大人国事繁忙,却来我这废帝宫,莫不是来看本人笑话的?”

    袁世信倒不介意司马相乐的态度,自己可算得上他的仇人。

    随意坐下,袁世信说道:“公主来洛月城了,不日便会进宫。”

    “长姐来了?相国大人会这么好心?”

    在司马相乐看来,袁世信才是大晋王朝司马氏的最大叛徒,至于国师,他虽然怨其逼迫自己退位,可毕竟是扶持自己儿子登基,这天下依然是司马家的天下。

    袁世信淡淡说道:“太后染疾,公主一片孝心,我自然不会阻拦,不要以为你能去探望太后是国师的意思,他懒得操这个心,本相来就是告诉你,你就安心地当你的太上皇,不要动什么其他心思,不然连你儿子的位置都坐不稳。”

    说完,袁世信起身就走了。

    司马相乐盯着这个背影,目光阴晴不定。

    ———————————

    司马文德到了祥宁宫探望太后。

    太后依靠在床榻之上,手攥一条锦帕置于唇边轻咳几声对着刚刚坐下的司马文德说道:“德儿,你别总往祖母这跑了,国事要紧!”

    司马文德苦笑道:“祖母又不是不知,如今这国事,又哪里有需要我费神的地方?”

    太后摇了摇头,说道:“那便多听,多思,多想!”

    说完,太后捂住嘴猛咳了一阵,看了眼手中锦帕,眉头一皱,递到一旁,有宫女接过,又递过来一条新的锦帕。

    司马文德起身轻怕太后后背,关切地问道:“祖母,没事吧?”

    接过锦帕的太后摆了摆手说道:“已经好多了,得亏熬过来了,太医说了,我这肺中有毒火,所以痰多,咳不出来的话,便喘气困难,现在太医给开的都是清热化痰的方子,一直在喝着呢。”

    司马文德见太后不再咳嗽,便又坐在了太后的床榻边上,蹙着眉说道:“祖母,这药您可得一直喝着,别见好些就停了,虽然苦了些,可总归是良药不是。”

    不怎么咳了,太后摆了摆手,屏退了宫女,屋内只有祖孙二人。

    太后拉过司马文德的手,轻轻拍着说道:“你这孩子,就比你父皇懂事得多,你母后没有享福的命,当了皇后没几年就病逝了,说到底还是被你父皇给伤透了心,忧郁成疾,你父皇是个风流胚子,便是如今在那废帝宫,还整日就知道享乐,一点也不思进取,这司马氏兴亡的担子就落在了你的头上。”

    司马文德目光刚毅,对着太后说道:“祖母,孙儿不怕苦,只怕祖宗百年基业毁于我手,将来黄泉路上愧对我司马氏的先祖。”

    “呸呸呸,你这孩子,才多大就说什么黄泉路上,孩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当你的皇帝,只要你还在位,就什么都有希望。”

    司马文德点点头道:“孙儿明白!”

    太后长叹一口气道:“你要小心相国,多与国师亲近,至少国师不会觊觎你的龙椅。”

    司马文德低着头说道:“孙儿知道了!”

    其实他很想问上一句,难道这天下之主非得由他们司马家的人来做么?可惜他不敢。

    小时候他曾说过这句话,被祖母罚跪打手板。

    他不怕疼,却见不得祖母那失望的眼神。

    可当初为何祖母不对父皇更严厉一些呢?

    太后叹道:“只可惜你的姑姑,嫁到了扬州,想必她也是很煎熬吧。”

    司马文德抬头对着太后说道:“祖母,孙儿来就是要告诉您一件喜事,姑姑已经到了洛月城了,不日便可入宫。”

    太后闻言,猛然坐起身来,向前俯身问道:“你说什么?兰兰回来了?”

    司马文德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祖母,您很快就能见到姑姑了。”

    太后复躺回去,喃喃道:“不应该如此,不会如此的!”

    “祖母,您说什么?什么不该,又什么不会?”

    太后摇了摇头说道:“也许是我想多了,对了,你今日可曾见到国师?”

    司马文德道:“见到了,今日国师、相国与我在大殿议事,不知为何,相国突然在言语上对国师发难。”

    “议事?所议何事?”

    “相国提议由姑父接任并肩王,按照祖制,各诸侯王世子继位其实无需国君首肯的,不过据我所知,自我大晋立朝以来,很少有诸侯王这般禅让王位的。”

    “姑父?哼!”太后面露不悦之色!

    司马文德笑了一下说道:“祖母,我这不是跟姑姑亲近嘛,他毕竟是姑姑的驸马。”

    听司马文德这般说,太后面色稍好些,点点头道:“你姑姑有你这么个好侄儿也就够了。”

    随后太后沉默片刻说道:“德儿,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相国要把并肩王位禅让给他儿子?你说是相国大还是一州之诸侯大呢?”

    司马文德不语,似乎在思考太后的话。

    太后接着说道:“只怕袁世信要藏不住他的狼子野心了。”

    司马文德吃了一惊,疑问道:“祖母,您的意思是相国要做那谋逆之事?”

    太后靠在床榻之上,双目微闭说道:“德儿,祖母年岁大了,也没几年好活了,可是你不一样,无论将来怎样,祖母都不会怪你,因为天意如此,不是你之过,祖母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司马文德闻言,悲从心生,握着太后的手,伏于榻上,双眼微红,喃喃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乎。”

    太后揉了揉司马文德的头说道:“德儿,为今之计,只能依靠国师了,你找个机会单独见上国师一面,不用拐弯,直接求他便是,若是连他都保不住你的话,那只能说天意如此了。”

    司马文德点了点头,随后问道:“祖母,姑姑那里呢?袁家难道不能看在姑姑的面子上?”

    太后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你姑姑只能自保了,待你姑姑入宫之后,我们好好商议一番,切记,尽快去找国师。”

    “孙儿知道了!”

    司马文德毕竟是一国之君,几息之后,已面色如常,轻声问道:“祖母,父皇可有来看望过您?”

    太后点点头道:“来过几次,以他如今身份,不宜在此久留,不过是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你别看你父这般,其实这些年他已经想明白很多事了。”

    司马文德说道:“我怕给父皇带来灾祸,从不敢去探望他,每次路过废帝宫,孙儿都想进去瞧上一瞧,最后只能望门兴叹。”

    “德儿,你这么做是对的,你父皇也能理解,毕竟他如今身份尴尬,你去探望于他难免会有闲话传出,若是惹得国师与袁世信不喜,只怕你父皇这逍遥的日子都没了。”

    “祖母,我不明白,为何国师会这么做?就算父皇荒废朝政,可有国师在,又何须废了父皇,推我继位?”

    太后沉默了半晌说道:“我也不知,不过我一直在怀疑另一件事。”

    “什么事?”

    太后睁开眼睛,再次起身,慢慢靠近司马文德贴着他轻轻说道:“你皇爷爷死的蹊跷。”

    “什么?”

    司马文德惊呼而起。

    ————————————

    青州,琅琊城,卫府。

    一个独立小院儿内,卫龙的师父劳广辊躺在太师椅上晃晃悠悠地晒着太阳,左手抓着一个银制酒壶,身旁小桌之上摆着一碟油炸花生。

    提壶送至唇边,劳广辊小嘬一口,咂咂嘴,右手向着旁边小桌摸去,抓起几粒花生轻轻一弹,眼睛都不用睁,花生便落入半张的口中。

    花生就酒,越喝越有。

    晃了晃手中酒壶,劳广辊用力一晃,便从太师椅上直接弹起,直挺挺站立之后,便又佝偻下去,双手背后,晃悠悠地向着小院门口走去。

    劳广辊有个怪癖,不用别人伺候,来到将军府之后,这个小院子就只有他一人,没事的话,他便背着手出门去城中溜达。

    从将军府走出来的次数多了,便有细心人打听了这位常背着手遛大街的大爷的身份,这一打听便不得了,原来这位就是卫将军的恩师。

    卫将军素有美名,其中之一便是其对恩师敬重有加,将其接入府中,奉其如双亲。

    渐渐地,城中之人见到劳广辊也都打声招呼,唤一声“劳大人!”

    劳广辊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更喜欢遛街。

    到了门口,他拉过一个下人问道:“府上有何事?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那下人说道:“回劳大人,咱们将军府上来了位殿下,听说是鲁王大世子,不知将军从哪里把他接了回来,暂时安顿到咱们将军府上,今日鲁王侧妃也来到了府上,去与世子殿下相认。”

    劳广辊背着手站了一会儿,笑道:“世子殿下啊,怪不得这般热闹,老夫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出去逛逛。”

    那人笑着说道:“劳大人您好走。”

    背着手走出城门的劳广辊想起了十三年前宋蓝玉曾在将军府探望于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个孩子。

    将军府上的卢先生后来也去了蓬莱阁。

    正想着事情,低着头迈步而出的他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皱着眉刚要骂道,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师叔祖,宋蓝玉见过师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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