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冷风阵阵,并无阳光,阴云密布。

    是非寨后山上,仇不平站在漫山遍野的新坟前,没有墓碑,没有花束,甚至连祭典用的纸钱香烛都缺乏。

    这一战是非寨损伤太重了。

    寨中精兵战死一千多人,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还有一千多人随着鬼书生归了南朝。

    这一战,彻底将是非寨的精锐军打残了。

    至于山下的喽啰们,损失倒是小一些。

    那些人虽然也是是非寨人,但只是外围成员,打打顺风仗可以,这次被南朝突袭,虽然最终以是非寨赢了告终。

    但从昨夜起,便已经有小股人马弃寨而去了。

    这是非寨里,也不都是好汉。

    毕竟命只有一条,惜命,并不是错误之事。

    仇不平穿着白色孝服,头上戴着白布,郎木头也是一样打扮。

    后山上的头目和喽啰们,都是戴着孝,寂静无声,只有低沉的抽泣,在那哀伤的哀乐里夹裹着。

    小铁站在父亲身后。

    他跟着仇不平,对眼前这新坟叩首,他也参与了这场大祭典,算是被是非寨剩下的人真正接纳了。

    沈秋一行人则站在更外围。

    他们不是是非寨的人,便不用参与祭典。

    许他们观礼,也算是是非寨认可了他们。

    而这一时间,也寻不来做法事的“专业人士”,在仇不平亲自拜访之后,浪僧便当仁不让的主持了这场大法事。

    好在他也是出家人。

    对这套祭奠亡魂的流程,倒是并不陌生。

    肃穆哀乐中,浪僧身穿黄色僧衣,又套了件红色袈裟,宝相庄严的坐在一处台子上,敲打木鱼,转着佛珠,诵念地藏经。

    声音通过真气加持,在后山之上回荡开来。

    他身后还有几个会念经的是非寨人,也跟着一起念,倒是让这场挺寒颤的祭典,变得更肃穆了些。

    “小铁找到了生父,仇寨主帮了忙,我们又救下了师兄。”

    青青丫头被秀禾架在肩膀上,倒是比沈秋还高了些,她心情也很差,一边看着眼前大法事,一边低声说:

    “明明是两件很快乐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结局呢?”

    没人回答这丫头的问题。

    这时代的人,对祭典之事看的极重,就连花青这等修仙之人,此时也是一脸肃穆,而山鬼则抱着承影剑,站在众人后方。

    他还带着山鬼面具,看不到表情。

    但沈秋知道,山鬼肯定心里也在为这些战死者默哀。

    否则以他的性格,不感兴趣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前来参与的。

    “师兄,你说,这仇寨主和他两个兄弟之间,真的好纠结啊。”

    青青骑在秀禾肩膀上,弯下腰,对不理她的沈秋轻声说:

    “他们明明是真正的义气兄弟,最后却闹得自相残杀,鬼书生和活阎王都说是为了仇寨主好。

    但到底谁对谁错啊?

    师兄,我昨晚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你帮我想想呗。”

    “这种事,哪有什么谁对谁错?”

    沈秋没开口,站在一边的花青公子却低声说:

    “吴世峰与南朝勾结,又在寨中卷起内乱,试图毁了是非寨,他应该是坏人。但我想,鬼书生下这个决定的时候,自己肯定也很痛苦。

    他在这是非寨里待了14年,自己也是是非寨的一员。

    他说要毁掉是非寨时,便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独活。”

    花青叹了口气,他说:

    “鬼书生对仇寨主是绝对忠诚的。

    这一点不需要怀疑,为了让他大哥从痛苦中解脱了去,他可以舍弃自己和其他兄弟的命。

    而刘俊山就更不用说了,说他是愚忠都不过分。

    但偏偏就是这种粗莽汉子为义气而死,临死前还求大哥宽恕背叛者的事,这等义气,外人看来都惊心动魄。

    却也是乱了我一丝道心。”

    花青公子苦笑了一声。

    他说:

    “红尘洗心啊。

    苏州之事,齐鲁之事,倒真是让我对这本不屑一顾的万丈红尘,起了许多兴趣。这趟是非寨,来错了!

    我真不该来的...”

    “但你来了。”

    一直不出声的山鬼突然说:

    “如锻铁不经捶打,便难炼好刀。”

    “你这话,到和我师父有几分相似。”

    花青唰的一声打开折扇,一边摇晃,一边对山鬼说:

    “你也别好意思说我,你这山中野人,不也想看看这事该如何结束吗?

    否则你早该走了。”

    山鬼摇了摇头,却再没说话。

    直到众人都沉默之后,沈秋才伸出手,拍了拍青青手臂,示意她从秀禾身上下来,他低声说:

    “这事啊,没有对错。如果非要说错,那错的,就该是仇不平,而不是刘俊山和吴世峰。”

    “咦,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青诧异的看着沈秋,后者却不再说话。

    似乎对这个问题再无兴趣。

    在他们眼前,浪僧念了九遍佛经,法事做完,哀乐停下。

    自有喽啰为仇不平等人送上一碗浊酒,是非寨主将那碗酒饮了大半,然后将残留的酒,洒在眼前新坟之上。

    那里埋得,是刘俊山,还有钱拐子。

    “我儿,你且记住。”

    仇不平拿着空碗,指着脚下那新坟旁边留出的土地,对身后折铁说:

    “若以后为父死了,便就要埋在这里!

    生为兄弟,死亦是兄弟,下了黄泉,也要陪我兄弟在那地府里逍遥自在。

    这人间是非,我终是平不了。

    若那地府也是不公,我自然与那阎王好好闹上一闹!”

    “砰”

    他手中酒碗被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非寨众人!

    为我等兄弟,摆酒壮行!”

    仇不平高喊一声,声浪传过整个后山,在他身后,那些打着绷带,脸色虚弱的头目们走上前。

    如仇不平一般,饮下半碗酒,将剩下的半碗倒入新坟之上。

    酒碗破碎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极了好汉们饮酒作乐时的狂欢场景。

    只是...

    新坟凄凉,离人忧伤罢了。

    “黄泉路上莫太急。

    缓一缓,慢一慢,兄弟同袍就在旁。

    饮下这杯义气酒,莫要喝那孟婆汤,来世还远肝胆照,共赴沙场与贼亡。”

    一些积年老匪唱起了曲子,并无喜气,只有满腹离殇。

    在那不成曲调的嘶吼之间,便有山寨人急匆匆的走到仇不平身边,将一封钉在箭上的信递给了寨主。

    披麻戴孝的大当家拆开信看了一眼,拳头便死死握紧。

    仇不平匆匆而去,带着孝的小铁,便和沈秋等人回去山寨。

    在回去的路上,小铁一直沉默,直到走到后寨时,他突然对沈秋问到:

    “沈大哥,我想不通,我父亲和是非寨,为何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你能帮我解惑吗?”

    “这你让我一个外人怎么说啊。”

    沈秋无奈的耸了耸肩,他看着一脸纠结的折铁少年,便指了指自己的厢房,说:

    “但你若真想知道,就听我随口给你说一说。

    但我说的也不全对,你且就当个笑话听就是了。

    这是非寨之事啊,错在你父亲,他走上这条路,已经走了九十九步,眼见希望在前,却偏偏在最后一步停了下来。

    这才有了,今日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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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青龙山外三十里处,南朝军大营中。

    威侯赵廉正坐在椅子上。

    他脸色惨白,胸腹之上缠满了染血绷带,左臂中了箭,已经被拔出,但伤了筋骨,怕是得用心修养了。

    但虽然凄惨。

    但并没有如传言的那样,重伤濒死。

    赵廉的武艺,虽然不如仇不平那么惊人,但也练有护身罡气,还穿着百炼宝甲,虽然被仇不平刺了一枪,但还没到要死的程度。

    他是故意放出消息,让是非寨人安安心,也是让南朝军做好撤退的准备。

    不过,这撤退,却不是因为惧怕是非寨报复。

    是非寨已经被一战打残,不需惧怕。

    威侯更担心的,是因为北朝那边的两万精锐,已经朝着青龙山疾驰而来,若南朝再不退,便很容易卷入接下来的战斗里。

    “信送出去了吗?”

    发须皆白的威侯,用右手把玩着两颗铁球,他对身边亲信问了一句。

    后者点了点头,叉手回复道:

    “已使探马送去了信,也看到是非寨人取了信,这会想必北朝军将至的消息,已经被仇不平知晓了。”

    “很好!”

    赵廉摸着呼吸,眯起眼睛,说:

    “那耶律宗,想要趁着本候和是非寨拼个两败俱伤,再来摘下桃子,本候便将计就计,使那些北朝蛮子,先和是非寨残兵拼上一拼。

    到那时,不管谁胜谁败,本候都可以做那黄雀。

    若能得胜,整个齐鲁的二十载混乱局势,也能一战而定!”

    亲信自然是不敢对这种事表达自己看法的。

    他倒是觉得,自家侯爷这如意算盘打的太好了,只是是非寨和北朝,万一打不起来呢?

    或者说,那是非寨已经被打残了,面对如虎似狼的北朝精锐,到底敢不敢再打一场?

    威侯倒是很有信心。

    尤其是在之前,看到仇不平统帅是非寨残兵击退南朝精锐时,他对这个计策的信心越发足了。

    “无上十二器,百鸟朝凤枪。”

    赵廉一脸遗憾的拍了拍桌子,他说:

    “真乃兵家宝器,只可惜,落入了那仇不平手里,我朝若能得那宝兵,驱逐鞑虏,恢复江山,也未尝不可啊。”

    感叹完了之后,赵廉起身套了件衣服,便往营寨边缘处走去。

    这里是那些投了南朝的是非寨头目和兵卒所在的地方,距离大营有段距离。

    赵廉也不理会那些头目,而是直入这处营寨深处,他揭开帐篷,迎面就是一股浓重药草味。

    在帐篷中,精赤着上半身的鬼书生吴世峰,正跪在地上,朝着是非寨的方向祭拜。

    他身上也是大面积烧伤,一张脸被烧了大半,看上去形似厉鬼一般。

    只是被当夜突入山寨的南朝军士救助及时,这才保了一条命。

    他此时这样子,倒是与他的绰号有几分相似了。

    赵廉笑眯眯的站在帐篷边缘,也不去阻止吴世峰祭拜死去的同袍。

    那鬼书生一举一动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一点从他抽搐的脸颊就看得出来。

    但即便是忍受着烧伤带来的极度痛苦,鬼书生祭拜的动作依然肃穆,颇有股学士之风。

    在他身前,摆着几个牌位。

    有他二哥刘俊山的,还有兄弟钱拐子的,剩下的几个,便写着是非寨三个字,香烛点燃,纸钱灰烬纷飞。

    吴世峰三跪九叩,勉强成礼。

    “我听闻你昨日清醒后,欲要服毒自尽?”

    威侯把玩着手里的铁球,他说:

    “是觉得自己亏欠了仇不平?还是觉得自己闹出这事,对不起同袍兄弟?”

    “你等为何要救我?”

    鬼书生盘坐在地上,背对着威侯,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当日约定好,我助你们破寨,但我生生死死,却也不值得侯爷如此上心吧?”

    “世峰这话就没道理了。”

    威侯笑眯眯的走上前,坐在椅子上,对鬼书生说:

    “老夫观你乃是真正的忠义之士,也知你不会归降我朝。

    老夫救你,不是图谋你什么,只是天下已经纷乱至此,不忍见忠义之士就此殒身罢了。

    你伤好之后,自行离去便是,老夫绝不阻拦。”

    威侯这话说完,鬼书生便冷笑了一声。

    如他一般多智的人,怎会相信这等鬼话?

    赵廉也不在乎吴世峰的讥讽,他拍了拍膝盖,说: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无所谓。

    只是有一事,老夫要告知于你,那北朝大将耶律宗,正带着两万精骑,朝你是非寨去了。

    便如我朝一样,北朝也一直觊觎齐鲁之地,而不拔了是非寨,他们永远别想真正占据齐鲁。”

    赵廉眯着眼睛,说到这里,便不说了。

    眼前鬼书生逼着眼睛,思索片刻,他说:

    “侯爷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黄雀了?”

    “哈哈,果然聪慧。”

    赵廉哈哈大笑,甩手丢出一物,正丢在鬼书生脚下,他说:

    “这虎符能调动我营中三支人马,再算上随你一起来的那些义士,也能组成六千余人...

    你也看到,老夫受了伤,不能上阵,接下来这一战该如何打,老夫就交给你。”

    威侯转身把玩着手中铁球,头也不回的说:

    “本候知你忠义,便全你忠义。

    何从何去,世峰自己思索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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