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李嗣业进门,盖嘉运已经双手撑在羊毡上,盘着腿转了个圈,一只手很随意的撑在了膝盖上。看到盖中丞的动作,夫蒙灵察惬意地捋了一把胡须,他遇到欣赏的人时候,才会如此随意。

    李嗣业进门后,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半蹲躬身叉手:“卑职李嗣业,参见盖中丞。”

    “站起来说话吧。”盖嘉运抬手问夫蒙灵察:“这就是那位阵前毛遂自荐,亲率五十跳荡潜入怛罗斯城中,夺下了城门的勇士?”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盖中丞说话的时候,他就不喧宾夺主了。

    “想出计策,敢于尝试,这是勇。遁入城中不被突骑施人察觉,需要巧妙应对,这是智。能够把握时机做出决定,这是断。先烧草料引敌,后攻城墙,周密盘算不急功近利,这是慎。勇、智、断、慎能够做到这四点,也算是一员良将了。你现任何职啊?”

    李嗣业低了一下头,躬身说道:“启禀中丞,卑职散官为昭武校尉,现在拨换城第三十三折冲府麾下第八团担任校尉。”

    盖嘉运的腮帮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亲和的笑容,但正在逐渐淡去,那份疏冷虽然不刻意表现出来,但眼眸中的温度已经下降了许多。

    李嗣业如何察觉不出这点儿微妙的变化,为了掩饰自己的态度,盖中丞刻意笑着与夫蒙灵察说道:“都是好苗子,他们潜入城中,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虽多有伤亡,能活下来的人必有其能,他们的功绩都应该报在功劳册上报与朝廷,一并奖赏。”

    一番虚套的话之后,盖嘉运也不再提升赏的事情,加了些口头奖赏和勉励,便将李嗣业遣了下去。

    李嗣业走出大秦寺之后,顿时感觉心气儿凉了半截,一番拼命冲杀,很有可能因为上面的个人好恶,给打了水漂。

    根据碎叶镇的战役盖嘉运在其中的作用,便大概能了解此人的秉性,至少这家伙在坑人的时候,绝对是毫无亏心也毫无压力的。

    “李嗣业。”

    他慢吞吞地转身,却见夫蒙灵察大步流星地走上来,超越他半个身位,扭过头来说道:“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的事情我也清楚,此事对盖中丞来说确实是个疙瘩,你背负着第八团的名头,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你刚刚或许不应该把这第八团校尉的职务给讲出来。”

    李嗣业叉起双手低着头笑笑,说:“这算是我命中注定该有这么一遭吧,其实说不说……说了比不说更好,即使我不说,日后盖中丞也能从别的地方得知,到那时候倒显得我心机,会对我更加忌惮,倒不如现在坦荡直面,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夫蒙灵察把大手掌拍在他肩膀上说:“此事你交给我,盖中丞为人还是洞明的,绝不会让你满腔热血落了个徒劳无功,至少让他知道你的胸襟坦荡,我定能够说服他,收回对你的芥蒂。”

    他不太确定地看了一眼夫蒙灵察,这是个武夫人设,不像会有巧妙嘴皮子的人,所以这说客也不很靠谱,他没抱多大希望。

    不过他心里还有点念想,就是跟着节度使回京叙功,只是想搭这趟顺风车把李枚儿接到安西来。至于升官的事情,给他安什么官儿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冷板凳就行。

    念头及此,他对夫蒙灵察说道:“能否升职倒不紧要,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请夫蒙将军帮我问问。我有个妹妹尚未及笄,一直留在长安托他人照料,这次想蹭着节度使回京叙功,把她接到安西来。”

    “若是此事倒不用问他了,我也能做主把你列入随行。两件事情我一并给你办了,你自己先回营帐中等消息去。”

    “既如此,卑职在这里谢过夫蒙将军了。”李嗣业转过身来,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行了,你自去。”夫蒙朝他摆了摆手,已经大踏步地转身离去。

    ……

    盖嘉运站在大秦寺教堂中,望着外面的雪景,院子里的兵卒们推着厚木板清扫积雪。两个白袍神职人员正站在耶稣像前做祷告。

    亲兵跑上来禀报:“夫蒙将军去而复返了。”

    盖中丞捻着几根细须皱眉道:“他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遗漏了。让他进来罢。”

    夫蒙灵察来到堂中,盖嘉运已经背朝着他站着了,他恭敬地上前行了一礼说:“卑职有件事情不得不说。”

    “你可是为了那小将求情出头,还是你认为某会因此而冷遇了他,或是抹了他的功勋?你夫蒙灵察就是这么看我的?本中丞会因为区区芥蒂而怠慢有功将士?”

    盖嘉运字字如金石,铿锵落地,倒把夫蒙灵察准备好的说词戗得吐不出来,只叉着手酡红着脸立在那儿。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索性壮着胆子说道:“也罢,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中丞君子之腹了,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讲,不是求情,只是陈述。对于那李嗣业的注色经历,我一清二楚,他本就是我疏勒镇麾下葱岭守捉使,因联合识匿部击垮了连云堡吐蕃军进犯葱岭的一千余人而立下功勋,被前副大都护来曜擢升为昭武校尉,担任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校尉,上任尚不过半年,他与第八团并无多大纠葛。中丞知其才能又知其经历,又岂能把他与第八团联系起来而耿耿于怀。”

    盖嘉运转过身来,却板着脸说道:“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耿耿于怀?”

    夫蒙腆着脸笑了一声:“我刚刚进来时,尚未说话,中丞就道明了我的来意,这不是耿耿于怀是什么?”

    盖嘉运嘿然发笑,笑声却疏朗了起来:“夫蒙灵察,你是个坦荡之人呐,你这样的人合该留在安西。李嗣业确实是将才,这样的人不该呆在拨换城这样的地方,我欲把他留在龟兹,执掌跳荡营,或战锋队押官,你看如何?”

    夫蒙灵察躬身叉手道:“这是盖中丞给他的恩遇,我哪有这个资格掺合。”

    “哈哈,”盖嘉运伸手拍着他的臂膀:“你刚才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话,就只有这句话能对我的胃口。”

    “既然如此,这次回长安叙功,应在随行人员中加入李嗣业。”

    “此事你自己安排,何须来问我?”

    夫蒙灵察心满意足地离去了,盖中丞站在教堂门口目送他走出院子,副使杨志烈出现在他身后,声调中带着一丝酸意,叉手低声说道:“夫蒙灵察不过是一介羌人,中丞何以如此亲厚于他。”

    盖嘉运负手而立,指着消失在远处的身影说道:“正因为他是羌人,才不简单呐,如今朝局乃是右相李林甫主导,这位右相待胡人将领颇为亲厚,所以他必定大有可为。某之志非在安西,北庭,这里地广物薄,不适于休养。将来的安西,需要一个成长于安西的将领来统领。”

    他突然转身,对身边的杨志烈说道:“杨志烈,你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碛西节度副使,升得太快将使得你只会做官,而不会为将。为官只需要八面玲珑为人通透即可,但是为将却需要知兵,知心。”

    杨志烈躬身叉手:“中丞教诲,志烈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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