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留后院的时候,天色全然漆黑,李嗣业也不回新昌坊住了,反正到哪儿都是孑然一身。田仁琬执意要回府,他身上配有金鱼符银鱼袋,即使宵禁也能够顺畅通行。

    他向安西留后院的众人告辞,这也是田中丞与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次瓜葛了,等大朝会过后,他就要远离奋斗一年的碛西,前往河东上任。

    众人跟在李嗣业身后相送,推开漆黑的门扉,他们提着纱罩灯站在曲巷中,田仁琬被亲兵搀扶上马,回头拱手:“诸位请回吧。”

    兵卒们也有些伤感,齐齐叉手行礼:“恭送田中丞。”

    田仁琬在马上又回了一礼,才由亲兵队牵着马朝前走去。李嗣业心中略有些感触,这至少是个好人。

    李嗣业与留在院中的官兵们一起吃罢晚饭,这些人才三三两两地出门去,应当混到北曲风流快活去了。节度使们把留后院设到这么一个烟花之地,倒是中了这帮老兵油子的意。

    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亲兵旅率白孝德和李嗣业,还有负责留后院事宜的一个叫田成的都尉。三人反正闲着无事,田都尉便去库房中抱了一坛子酒,又去切了一盘羊肉,他们就围坐在案几前饮酒闲聊。

    白孝德端起坛子给李嗣业倒满,随口问道:“下午你和田中丞出去了一圈,可是有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又要升官了。”

    “哪里有什么好事,不过陪着中丞散散心而已。”

    田成都尉笑着接了一句:“那也是好事,一般人谁能有资格陪中丞散心?”

    李嗣业摇头笑而不言。

    三人很快将一坛子酒饮光,各自打着哈欠回房去。

    第二日夫蒙灵察来到留后院,眉宇中多的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昂扬锐气,看来已经知晓了他要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消息,李嗣业和一帮兵油子也开始改口,称呼其为夫蒙中丞。

    夫蒙中丞也说了一些大气话,比如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诸位等等。高仙芝则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苟言笑不假言辞,俨然是头号跟班。

    夫蒙灵察先是把马磷叫去,两人在院中内堂中呆了很久,应该是上级对下级的一些心理工作。

    等马磷从内堂里出来,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道:“中丞请你进去。”

    李嗣业看了马磷的面皮一眼,可惜这小子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他是在夫蒙灵察那里得了什么许诺,还是得了什么好处?

    他抬手整了整幞头,保持仪表端正,才信步走进堂中,绕开木屏风,推开内堂的隔扇门,面朝夫蒙灵察叉手:“末将李嗣业,拜见中丞。”

    夫蒙灵察伸手相邀:“嗣业快请坐。”

    他掀起缺胯袍的下摆,遥遥跪坐在对面,夫蒙灵察心情舒畅地说:“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不开你们的合力相助。”

    夫蒙突然话锋一转,捋着青须笑问道:“听说昨天下午你与田中丞在平康坊中游走,直到天黑才回来?”

    李嗣业一愣,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有人把此事在背后告了黑状,怎么刚升了官,就有人偷悄悄去进谗言打小报告,这些人就这么着急踩着别人讨好新任节度使么?

    为了不使夫蒙灵察猜疑,李嗣业坦然回答:“没错,田中丞是邀请我出去了。”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居然揭过此事,又改变了话题:“嗣业,你有征战之能,又有治理地方之才,陛下已经定下你的功勋,第八转上轻车都尉,任武散忠武将军,我欲使你担任四镇之一的镇守使,除去龟兹以外,其余三个镇任你挑选。”

    夫蒙刚才的话问了个开始就已中止,这实在让李嗣业忍受不能,他主动开口道:“不管中丞想不想知道田中丞与我出去谈了什么,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田中丞邀我到平康坊中散步,他想向陛下举荐我到河东去任职,被末将婉言拒绝了。”

    “这样啊。”

    夫蒙灵察轻松写意笑道:“终究是你我之间情谊深厚,并非是我疑你,只是留后院的田都尉见你二人谈笑甚欢,故来相告。”

    原来是昨晚一起喝酒的田都尉,呵,没想到有时候并不熟识的人,也能在背后捅刀子。

    夫蒙灵察收起笑容,神色郑重地说:“焉耆、疏勒、于阗这三镇,我希望你能去疏勒镇,战锋队和跳荡营你也可以带过去进行换防。”

    刚刚还说三个地方任我挑选,现在又改为希望我去疏勒,果然是情况变了,态度也就变了。

    不过对于李嗣业来说,疏勒镇再好不过,首先,葱岭守捉处于疏勒镇的管辖之下,方便他暗自操作某些事情。其次,疏勒镇是丝绸之路上中道和于阗道的交汇点,他可以利用这两条商路实现自己的某些设想。

    “中丞厚爱,嗣业不敢辜负,一定恪尽职守。”

    “你的能力,你的担当,某当然相信,今后之安西,岂能少了你我用武之地。”

    李嗣业很想知道,他给高仙芝安排了什么职位,不过他能看得出来,高仙芝绝对是要高升了。

    傍晚时分,夫蒙灵察邀请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到平康坊的青楼中吃饭,没错,就是吃饭喝酒。但这顿饭可比一般的饭要高级,一般吃饭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在青楼馆阁中吃饭喝酒,口腹之欲反而是次要的,入耳之声,入眼之色,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满足,还掺杂着一些高端的行酒令小游戏。

    平康坊的都知们确实谱摆得大,就算是夫蒙灵察这样的一镇节度使,依然唤不来妓馆中的都知,却是一个姿色上佳的女子来当席纠。据说这都知去隔壁陪一帮子青年俊彦去了,一帮没文化的武夫,还入不了都知的法眼。

    这个都知还只是平康坊中名气稍弱的,远不及郑举举和楚儿姑娘,姑且算得上二线明星。

    还好夫蒙灵察并不在乎什么名妓才女,只要眼前有舞妓腰肢窈窕,耳边有丝竹贯耳即可。四人也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做揩油的事情,有唐一朝的妓似乎比后世的要地位高些,有将军娶风尘女为妻的也并不少见,最为出名的便是李靖与红拂女的故事,而且这位还是大唐军神的正牌夫人。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十二娘,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也算是以剑舞为业的艺妓,看来照这样下去,他也要步李靖将军的后尘了。

    几个武夫都不太通诗文,席纠娘子也很知趣,定了一个击鼓传花的规矩。她跪坐在旁边亲自敲鼓,鼓声擂动众人交传绸花,鼓声停止花传到谁的手中,谁便要吟出一句带数字的诗,这已经是最简单小儿科玩法,粗通文墨者皆可参与。

    席纠鼓声擂动,众人交替传花,第一轮落在了夫蒙灵察手中,他捋须一想,开口道:“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击鼓再次进行,这次绸花落入高仙芝手里,这高丽汉子想了想,也念了上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鼓声响起,绸花再传,落入李嗣业手中,他也顺口念道:“勋官十二转,赏赐千百强。”

    马磷紧跟着讨了个巧:“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一名舞姬得到了绸花,开口念:“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嗣业又拿到了花,信口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很快夫蒙灵察得到绸花,开口道:“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鼓声再响,花又落到了他手中,这下脑袋里实在水不出东西了,只好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席纠娘子当即拍着鼓面说道:“哪里有这样的诗,胡诌,给他浮一大白!”

    众人哈哈大笑。

    旁边的两名舞姬主动给李嗣业倒上,硬迫他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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