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冷峻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在嘲笑一个不知该如何分梨的孩童,也许那些刀头舔血后需要争取的功勋,在他的眼中就是如此可笑。

    “高中丞,谁说不奖赏他了,有功的将领当然要赏。但是,朝廷有那么多的官位,你何必非要给他节度副使,四镇都知兵马使。这两个职位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他将来会接你的班。这样太危险,他攀到了这个位置上,对你来说不是个好事情,对朝廷来说也不是好事情。”

    高仙芝连忙叉手向李林甫询问:“不知以右相之见,李嗣业的官位该如何定夺。”

    右相从木榻上站起,捻着胡须抬头沉思,高仙芝也连忙站起,双手交叠在小腹间,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

    李林甫在内堂中来回踱步一周,转身对高开口道:“加官右威卫将军,勋官为九转护军,进爵为高陵县伯,食邑增加为七百户,永业田增加至一千亩,职官依然担任疏勒镇使,安西副都护。这样对他来说并不委屈吧,右威卫将军已经是从三品下,护军也被视为从三品,至于县伯,这些年来圣人加封的县伯能有几个?我们只是没有让他进入安西都护府决策,其余方面也算是给足了厚遇,就算他自己不满足,旁人也不会替他抱不平。”

    李林甫说得没错,但这对于李嗣业来说,实际上就是明升暗不动。但唐王朝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有数之不尽的官职称号,简直就像现代社会中的各种排行榜头衔,从来都是不吝惜给以虚位。许多官位对于官员们来说有什么用?许多没有任何用处。这三个加封的右威卫将军、护军、伯爵只能带给他身居高位,钱财,田产,唯独没有实权。

    高仙芝自然不知道李嗣业到底想要什么,他以为这些财与名就能弥补李嗣业本该得到的位置,他更以为李嗣业需要的是钱和地,偏偏李嗣业最无需别人赐给这两种东西,他要的是跋涉到远方的征途。

    他只得互握着双手叉手说道:“那属下就回去重新写一封奏疏。”

    “不必了,”李林甫摇头淡然说道:“这封奏疏暂时就留在我这里,我可以着相府诸人誊抄修改一封,今日李嗣业的事情就如此定下来吧,介时我会将奏疏禀报给圣人,你自在平康坊安西留后院安心等待即可。”

    高仙芝明白了,安西的人事安排这下就等于全部移交到了李林甫的手中,他自己没什么发言权了呗。谁让他只是一个区区的武将,而眼前这个精明到尖刻的政客已经接近了权力的顶峰。

    他进入相府前有一肚子的主意,还想着能够劝说李林甫认可自己的说法,认可自己的观点。但他进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彻彻底底地想错了。他只要来到李林甫的主场,就无法劝说对方,反而会被对方用权力和话术改变想法。但他并不是一无所获,也明白了话语权永远在最强势的一方。

    他只能躬身叉手说:“右相,属下告退。”

    李林甫虚浮地点了点头道:“圣人最近都在忙着在梨园编曲编舞,所以你们入宫觐见的时间要推后一些,再等个十五天,腊月初三你们进兴庆宫面圣。”

    “喏。”

    高仙芝缓缓退去,李林甫扭头望着他走向长廊中的身影,冷漠地哼了一声。

    侧屋的隔扇们打开,京兆府士曹吉温从里面走出,手中端着一盘残剩的羊肉,瞧见李林甫后连忙用袖子掩住。

    李林甫故作不知,抬头问道:“刚才我和这高仙芝的谈话你在里面都听到了吗?”吉温一听膝盖差点软下去。紧接着又听到说:“你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吉温长松了一口气,右相原来故意让自己在内间听,只好跟在他屁股后面道:“不过一介武夫而已。”

    李林甫放声大笑:“哈,不错!一介武夫而已,他这辈子立下的功勋再多,打的仗再好,最多止步于两镇节度使。这些人出类拔萃,英才冠绝,但脑袋里想的东西就浅薄的多,不够成威胁。”

    吉温叉手跟随笑着衷心赞道:“右相想多了,放眼朝中,直至千里远疆,还有谁能威胁到您?”

    ……

    高仙芝从相府中退出来的时候,内心中还在权衡纠结。他当然不是纠结刚才做的对错,刚刚做过的事情不管对错,简单反省过后迅速抛之脑后,不必再提起。

    他现在所纠结的是,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李嗣业,让他有一个心理准备。但就算是告诉他,他又能怎么样,连他这个安西节度使都不敢与右相对着干。

    这么想好像也不对,他曾经亲口对李嗣业承诺会让他做节度副使和四镇都知兵马使,结果到头来却把他给弃了,然后把这得罪人的锅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这让他以后还怎么与李嗣业相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嗣业,竟然有如此深的池水。不但与太子李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能与杨贵妃搭上线。他确实没有告诉自己,心中倒是有一丝丝对于这个后起之秀的芥蒂。但是这个他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没什么可辩驳的。况且李嗣业涉及到了太子和杨贵妃,李林甫可以对此毫无忌惮,可他不能这么做。

    高仙芝决定将此事告诉李嗣业,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让他知道到底是谁跟他过不去。当然要用委婉的口气来说,不然双方都显得尴尬。

    他从相府门楼走出,一边考虑着说辞一边往留后院的巷子中走去,来到留后院门口推开侧门进入。院中的留守军官迎出来,高仙芝随口问道:“李将军回来了吗。”

    军官连忙应答道:“刚刚才回来,正在后堂中。”

    “刚回来?”高仙芝心中有些许疑惑,刚刚他还在相府门外,这一转眼的功夫去哪里遛了一趟?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从右相府门房管事的态度就能分辨出些许蛛丝马迹,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危机。

    他穿过月洞门来到内院,绕过院子中央的菜圃,来到正堂前面,见到了站在屏风前的李嗣业。

    嗣业背负双手缓缓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让高仙芝觉得很过意不去,结果李嗣业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相对,双方都流露出略微尴尬却松懈又宽容的笑。

    “中丞好像有话要与我说吧。”

    “确实是,”高仙芝伸手对他邀请:“先坐下吧。”

    李嗣业盘膝坐在了羊毡上,高仙芝笑容略紧地坐在他对面,咳嗽了一下喉咙问他:“嗣业,知道今年朝中发生的事情么?”

    嗣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高仙芝凭空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朝局之变动,尤胜过往,刚接任河西朔方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因牵涉太子被诬贬谪,太子妃长兄韦坚也被贬官,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连降数级,又被右相派出御史罗希奭到任职地杀害,就连曾经的左相李适之,也因此受了贬谪,畏惧自杀。太子为求自保,竟然不得不将太子妃休掉。李林甫新举荐的左相陈希烈,唯唯诺诺做了应声虫,他在政事堂坐班却无人问津,朝中所有官员都到右相府上来议事。”

    “这些我都听说了。”李嗣业回答的话语很短暂,他等着高仙芝接下来的话。

    “听说十年前你来安西,是由昔日的忠王,现在的太子殿下引荐给安西都护来曜的?”

    李嗣业明白了,果然是落到了李林甫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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