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对鱼朝恩好言劝慰道:“朝恩此言差矣,你能做云郎的送亲使,实在是我的幸运。如今你又将此事的原委相告,我也好有应对之策。”

    他立刻吩咐门外仆从:“把吴大娘叫过来。”

    进门的是一个两鬓霜白的老婆子,身上穿着蜀锦制成襦衣长裳,却难掩一身市侩气息,看起来颇为干净利落。

    李嗣业对家中的管家婆吩咐道:“吴大娘,安排鱼公公到府邸别院中居住。”

    鱼朝恩向李嗣业庄重地施了一记叉手礼,转身跟在管家婆身后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暂时安静下来,李嗣业却惆怅地挠起了幞头,他千方百计不让家人前往长安,到头来长子却要被送过去当人质。他一个刚十三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被当做人质送入长安,虽然有父亲的权势做靠山,但依然要小心应对。

    他担心的并不是儿子在长安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而是担忧天宝十四载这天下变局之年,历史的节点必然要发生,神州浩劫,苍生离乱,长安也难逃累卵之危。他身为坐镇西北的三镇之主,自然会受到朝廷的忌惮。在今后剧变的局面下,他自己都在这狂风般的局势中摇摆不定有倾覆之危,更何况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

    李崇云虽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他们三兄妹是被自己从碎叶川草场上的襁褓中抱回来的,他一向也对这三个孩子视如己出,从未告诉他们的真正身份是突骑施人。

    这件事需要回到内宅与十二娘商量一下,这种事情女人的主意也许更有用。

    李嗣业走出书房,将坐在堂中的众多属下挥退,自己则信步来到内院之中。

    他自担任节度使以来,命人对都督府和节度使的内院进行了修缮扩建,将两座内宅合并成为一座。但他家中女眷不多,以前许多多余的房屋都空置着,他索性命人拆掉,在后院中央修建了园子。他又命人在河西多方寻访,移植了一棵两人才能够合抱的流苏树,动用了几百人搬运到园子来。

    流苏树下是他和十二娘定情的场所? 如今两人虽已在一起度过了十余年? 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浓烈感觉。但这棵流苏树不但能让十二娘记得当初,还能让她怀念起自己的师父公孙大娘? 在太真观的那些岁月里? 也是她少女时代最为纯真的回忆。

    环绕流苏树的土台有一座小湖,有长堤岸通往湖心小岛? 绕着湖岸有一座游廊,其余附属建筑都呈半圆形分布在湖周围。

    十二娘此刻就坐在流苏树下的重檐悬山顶小筑廊内? 与几个府上擅长女红的仆妇探讨牡丹的绣制方法。

    李嗣业穿过长廊来到湖心岛上? 站在尚未生出枝叶的流苏树下沉默片刻,才抬脚往小筑走去。

    坐在穿廊内的仆妇们连忙站起来朝他低腰行礼,李嗣业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十二娘坐在凭栏美人靠上,手中捏着针线抬起头来。她一看到丈夫笑容中藏在额头上的愁绪? 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 对身边的女仆们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喏。”

    仆妇们提着针线活列队退走,李嗣业迈入廊中,坐在十二娘对面的美人靠上,双手扶着膝盖不知该如何开口。

    “素日你劳心政务,总是很晚才回到内宅来?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日左右无事,所以就早回来了一会。”

    十二娘善解人意地问道:“可是有了什么头疼难以决断的事情? 妾身虽然见识浅薄,但也有心为夫君你分忧。”

    “嗯? 不,此事正需要娘子你为我决断。如今你的夫君权势日重? 遭到朝廷的忌惮。圣人派出太监送亲使来到了凉州? 要把长子崇云带到长安? 要让他与宗室郡主结下姻亲,但实际上朝廷却是以他为人质来稳住我。”

    十二娘保持着侧躺的坐姿,手中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缝制着团扇,看似对丈夫的话浑不在意,却是在留心倾听。

    “我这个阿爷没有起到当父亲的责任,娘子久在府中为我照顾孩子们,他们也跟你更亲近一些,涉及亲情人伦,我不知该如何决断,更不忍当面对着崇云说出如此残忍的决定。还请娘子为我寻思良策。”

    十二娘放下针线抬头问他:“李郎,妾身只问你,崇云前往长安结亲为人质,是不是已经敲定无法改变的结局了。”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这个自然是,若非毫无转圜,我也不会来找你。”

    她把双腿从美人靠上挪下来,手扶膝盖并拢端坐,显露出几许从容英姿开口说道:“自我们成亲以来,家中一应事项均是男主外,女主内,如今皇帝要为云郎赐婚,自然是由我主管的内事。李郎你不要管了,半个月之后,只需要命人遣送云郎上路即可。”

    李嗣业神情讶然,本来是要向娘子求教讨策,结果直接被剥夺了话事权,不过这样也好,女人处理器感情的事情来总要比男人细腻,他只需坐等结果就好了。

    他坐在了娘子的身边,举起双手揉捏着她的肩膀说道:“还好不是小四,他们毕竟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还能够接受。”

    “不是亲生的孩子就舍得了吗?在我眼里崇云、崇乐、崇豹和佐国都是我的孩子,绝无亲疏远近之分。只是崇云年岁最大,性子也素来比他们稳重,他去长安比他们更让我放心。”

    “娘子所言极是。”李嗣业握着十二娘的手,感觉底气越来越虚。

    ……

    府中的私塾先生暂时休了课,放孩子们跑出来玩耍,五六个孩童像鸟雀一般在园子里撒腿奔跑,时而消失在草木的尽头,等待捉猫猫的孩子去寻找。

    十二娘坐在廊中做针线,抬头看到蹑手蹑脚弯腰躲在凉亭后面的李崇云,便朝他招了招手说道:“崇云,到娘亲这里来。”

    李崇云被娘亲叫破了游戏,只得闷闷不乐地往她跟前走去。

    孩子在廊下站定。十二娘从怀里取出一件绯红色的缺胯袍,提起来在他的肩头上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

    “这是阿娘给你做的袍子,你穿上试试是否合身好看?”

    李崇云一听这个,顿时兴高采烈地跑到屋中换了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站在娘亲面前孔雀开屏似地扭动了几下。

    几个孩子围上来,羡慕地看着兄长穿上了大人们才能穿的常服缺胯袍,纷纷开口跟娘亲讨要。

    十二娘严厉地呵斥着把他们赶走,独留下眼前的长子,神情中满是不舍。

    “崇云,穿上了娘亲做的衣服,从今以后就是大人了,阿爷和娘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要多思,多看,多揣摩。要学会区分哪些人的话是为你好,哪些人的话是在害你。”

    “嗯,”崇云郑重地点头应答。

    “去把你的先生请来,娘亲有事要与吩咐与他。”

    李崇云小跑着奔到了隔壁院子的私塾去,片刻之后,孩子便领着他的恩师卢鸿先生来到了十二娘面前,她亲和地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你去玩吧。”

    云郎撒开脚丫子朝着伙伴们的方向奔去,声音稚嫩单纯,他确实还只是一个孩子。

    十二娘从矮凳上站起来,朝先生行礼致意,卢鸿慌忙叉手回礼。

    “先生快请坐,请你来只是想问问,崇云这孩子学到了哪一课?”

    “启禀夫人,刚刚学到了《大学》故君子先慎德乎这一段,崇云博闻强记,老夫甚是喜爱。”

    十二娘抬起下巴矜持而又礼貌地问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先生明日换讲一课?”

    “不知夫人要我给孩子们讲什么?”

    “就讲《战国策》中的《触龙说赵太后》,这也算是云郎作为你的学生所学得最后一课了。”

    卢鸿微微皱起眉头,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躬身九十度对着夫人长揖及地:“夫人请放心,我一定教授好公子这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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