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五月初八,咸宜公主大婚,谢直在当天接天子赦书,调任监察御史。

    五月初九,御史台报道,万人相送走马上任。

    五月初十,谢直派谢家家仆在洛阳城大肆采买。

    五月十一,谢直受御史台御史大夫李尚隐亲令调查河阴县漕船被劫一案,大张旗鼓,东出洛阳。

    五月十二,夜宿积润驿,遍请送别之人饮宴,请声名煊赫的魏家班唱响连台大戏,喧嚣竞夜。

    五月十四,谢直夜宿汜水县谢家老宅,家宴欢畅。

    五月十五,谢家开祠堂,谢老校尉主祭,谢直双手捧天子赦书入祠堂祭祖,是日,汜水县中群贤毕至,时任汜水县尉王昌龄亲书牌匾,光耀门楣!

    五月十六,遍请县中亲朋故旧,席间,假借二哥谢正之名作诗一首,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阳花,得蒙师王昌龄点评,对仗略逊,“洛阳”二字不如“长安”二字传神,不过瑕不掩瑜,些许瑕疵不损谢直少年得意。

    五月十七,辞别谢老校尉,继续登程。

    五月十八,抵达河阴县,河阴县县令、主薄、县尉,河阴仓仓令,以及河阴县户房主事于诚,设宴为谢直接风洗尘,是日,谢直大醉,被人搀扶到卧房休息。

    河阴县令等人告辞之后,谢直一骨碌身就爬了起来,伙同牛佐、谢勇翻出河阴县县驿,直接就到了儒家客舍的后院,七转八拐之下来到儒家后院的偏厅之中,谢正、牛佑、何掌柜以及去而复返的于诚,早已等候他多时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人,魏家班班主,魏三。

    谢二胖子早就不高兴了,一见谢直,顿时埋怨道:

    “不是老三,你这是躲谁呢?怎么当了监察御史,还学会藏头露尾了?”

    谢直瞥了他一眼,这货说什么受了惊吓,自从河阴县截粮案之后,就泡到河阴县儒家不动地方了,除了写了一份信报平安,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前两天谢家祭祖给他来信,这货都没回汜水老家,现在一看,嗯,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啊,又胖了……

    “二哥,我看你这身体也大好了,前几天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二叔还跟我说呢,这次调查完这个案件,回洛阳的时候,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谢正一听就傻眼了,眼珠一转,立马双手捂头,“哎呀,头疼!老三,你一提洛阳这两个字,我就头疼难耐……不行,我得歇会去……”

    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谢直也不拦他,老神在在地开口。

    “头两天路过老家的时候,祖父大人也曾问起了二哥,说二哥要是不想回洛阳也行,那就回老家汜水去吧,正好如今夏收在即,府兵都回家种地去了,成皋折冲府里面清静得厉害,正好让二哥回去操练一番……”

    谢正转身就重新落座,动作行云流水,一点都没受他那身肥肉的影响,怎一个流畅了得。

    “老三你说怪不怪?好了!我这头疼啊,也就是一阵一阵的……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洛阳,咱们兄弟一起哈?”

    谢直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这个备懒货。

    目光转向谢仁,叉手施礼,谢直开口。

    “仁叔身体大好了?还没写过仁叔对二哥的回护之恩……”

    谢仁连忙摆手。

    “三少爷说的哪里话来?身为谢家部曲,又被老爷子安排在二少爷身边,保护二少爷不受伤害,谢仁责无旁贷,怎么当得起三少爷一谢?

    另外,什么伤势不伤势的,不过是一点皮外伤,也就是那些人太多了,我双拳难敌四手,这才让他们砍了一刀在胳膊上,不过没有大碍,就当是蚊子咬了一口罢了……”

    说着,还冲着谢直可劲凉了亮胳膊上的疙瘩肉,示意自己屁事没有,然后,谢仁一脸热切地看着谢直,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三少爷,咱们这次……?”

    谢直笑着点头。

    谢仁顿时大喜过望,“太好了!上次是他们有心算无心,咱们才被他们偷袭了,这些天我没少让忠孝节义他们笑话!这回好了,有了三少爷出手,必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谢直笑着没说话,把目光转向了魏三。

    魏老板自从谢公案演出之后,在洛阳江湖人之中一呼百应,又机缘巧合之下帮着谢直在洛阳城里面宣扬了一番“孝子杀人”,随后谢直让他组织江湖人帮着打探消息,而且还会定期提供经费……别人怎么想的,魏老板是不知道,但是他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写家三少爷的情报主管,而且是贼忠心的那种……

    “启禀三少爷,已经安排了三名说书人进驻河阴县儒家,从您离开洛阳开始,就在河阴县宣扬您的事迹,主要的内容,是您覆灭了漕帮之后才当了这个监察御史。

    还派人在私下里传播流言,说您的监察御史的这个职位,是用漕帮帮众的血肉换来的。

    另外,还安排了其他江湖人进入河阴县打听消息,无论河阴县之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咱们的耳目……”

    谢直听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二胖子在旁边听了,顿时就迷糊了,藏头露尾不算,怎么还玩上自污了?什么“监察御史的职位是用漕帮的血肉换来的?”哪有这样的道理,那明明是谢直评定叛乱、再加上曾经建言科举改革换来的,怎么这么一说,好像是个酷吏一样?

    “三郎,你这是何意?”

    谢直闻言,目光转向谢正,一字一顿地说道:“引蛇出洞!”

    不错,正是引蛇出洞!

    谢直从御史台接到的任务,是调查河阴县漕船被劫一案,为日后漕船运输保驾护航。

    相同的任务,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

    要是一般的人,重点就会放到调查案件上,查清楚是谁,抓捕,然后明正典刑以震慑宵小,让所有人都见识到朝廷保证漕粮的决心,以免他们再一次截杀漕船。

    但是谢直不这么看。

    这样太被动了!

    杀鸡儆猴固然不错,也得防着被吓唬了一顿的猴子,再一次铤而走险!

    正所谓可以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与其吓唬他们一顿,不如直接把他们都找出来,一个个砍了,彻底消弭隐患!

    再说了,调查具体是谁截杀了漕船,有意义吗?谢直在河南县的时候就知道是漕帮,只不过是没有证据而已。

    现在让他去补充证据、抓捕漕帮等人?

    别闹了,漕帮都散帘子了!何帮主在逃,赖三身死,何二被抓,侯七现在还在通济渠挖淤泥呢,咱抓谁去!?能抓的早抓了,不能抓的现在也抓不着啊……

    但是不抓也不行啊,别忘了,当初截杀漕船的,是二十多黑衣人,还有人驾驶小船在水面上接应,粗略一算,好歹得有三五十亡命之徒逍遥法外呢!

    现在漕帮的头目都星散了,这帮亡命之徒怎么办?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继续截杀漕船?真等他们再次出手,难道还能赖三从坟里面挖出来再砍一回吗?

    所以,不如引蛇出洞!

    谢二胖子这时候也想明白了。

    “大张旗鼓东出洛阳,一路行来春风得意,再加上你在河阴县中散布这种流言……

    三郎,你这是要让那些亡命之徒恨上你,然后让他们找你报仇雪恨?

    你这是要以身做饵!?”

    谢正一说到这里,顿时面无血色,他想起了当初漕船被劫的场景了,烈焰蒸腾、喊杀一片,时至今日,那种凶狠还让他胆战心惊!

    “三郎,三思而后行啊!

    刀枪无眼、兵危将险!一上了战场,你这条命可就不是你的了,那就是老天爷的了!老天爷要是想收你,管你是谢三还是谁,一支流矢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三郎,你如今已经是监察御史了,乃是我谢家一门这一代的希望所在,身系一门荣辱,怎可轻易涉险!?”

    谢直却不愿多说,“二哥放心吧,早就准备周全了,必定万无一失,你兄弟现在还没结婚呢,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是不是?”

    谢二胖子却不听他那个。

    “你别糊弄我,战场之上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

    不是,你不是监察御史吗,你不是来查案的吗,咱就好好查案,别弄这些事情不行吗?”

    谢直一听,赶紧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好好好,二哥不必担忧,引蛇出洞也是最后的办法,查案肯定还是要查的……

    要不然的话,三郎也不会将于诚和何掌柜请到这里来……”

    说着,直接转向了于诚和何掌柜,根本不给谢二胖子再次开口的机会了。

    何掌柜一听说道了自己,顿时上前一步,躬身一礼。

    谢直看了看他,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之外,好像也什么大事。

    “老何,听说你上一次也受伤了?怎么样,好了吗?”

    何掌柜赶紧说道:

    “多谢三公子关爱,小人日前后背被砍了一刀,已经延请名医诊治,调养了这些日子,已无大碍……”

    谢直点头,没事就好。

    “既然如此,三郎有一事不明,还要当面请教……

    三郎记得当初你到洛阳卖粮,在买卖之前曾经到我谢府拜会,当时三郎就有一个疑问,只不过因为当时家叔父到场、找三郎有事,这才没有问出口……

    正好今日还请何掌柜为三郎解惑……

    你为何要到洛阳去卖粮啊?”

    何掌柜一愣,很直白地回答道:“洛阳粮食便宜啊……”

    谢直也是一愣,“洛阳粮食为什么会便宜啊?”

    这便是谢直的疑问了。

    洛阳粮食便宜?

    怎么可能!

    洛阳乃是大唐东都所在,一个城市几十万人口又不种地,完全靠周围郡县进行供应,本身粮食供应就很紧张。

    更不用说天子开元二十二年之后驻跸洛阳,带来了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这些官员吃喝用度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们得领工资啊,大唐的官俸发放,货币这块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全是实物,说的具体一点,就是粮食和布匹,朝廷那么多的官员,这一年一年的,得发多少粮食出去?而这些粮食全靠洛阳城来供应,更是让洛阳城本身就紧张的粮食供应更加紧张。

    按照道理来说,供给侧数量大体不变,需求侧数量大增,粮食应该越来越贵才是。

    结果老何说洛阳的粮食便宜……这他么不符合市场规律啊!

    难道有大宗的粮食对洛阳进行了补充,才让洛阳的粮食价格降了下来?

    谢直仔细想了想,不对,老何去卖粮的时候是四月份,正是夏收之前,那叫一个青黄不接,别说洛阳城了,全大唐都没有富裕的粮食,要想有大宗的粮食补充,怎么也得等到五月份夏粮丰收了才行……

    至于什么江南、淮南的粮食早熟,早一步地运送过来,那就更扯淡了,老何是到洛阳买粮到河阴县贩卖,河阴县可是在洛阳的正东,而且就在大运河的边上,就算有江南、淮南的粮食,也应该是先到河阴、再到洛阳……

    这到底事怎么回事?

    谢直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得老何继续说道:

    “至于洛阳的粮食为什么便宜,老何我是真不知道,我打听到这个消息,也是通过其他的粮商,人家也没说因为所以,就说了洛阳城能买到便宜的粮食……

    我当初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意思过去的,结果跟洛阳粮商总会的林会长接洽一番,仔细一算,粮食确实便宜,又去了粮商总会的粮仓,数量也不少,这才决定在洛阳买粮……”

    说到这里,老何突然一顿,随即对谢直说道:

    “三公子这么一说吧,我倒是想起来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谢直赶紧追问。

    老何说道:“就是……就是粮商总会的粮仓里面,基本都是陈粮,有的是两年陈,有的是三年陈……我当时还问过林会长呢,我说为啥都是陈粮,林会长告诉我,这都是粮商总会在以前丰年时候存下来的粮食,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卖这么便宜……

    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但是林会长特别热情地说起了价格,也就把这个话题给岔过去了……

    现在三公子这么一提,仔细想想,还是不对啊……”

    谢直听了,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可不不对嘛,这里面有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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