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乃是一种中年大汉,三十多岁的年纪,长得人高马大。

    不过,临都驿的驿长抬眼一看,也看到这位大汉同样面白无须,这么一看,应该也是一名宦官。

    那嚣张跋扈的小宦官一见他,身子顿时矮下去半截去,满脸堆笑,声音谄媚。

    “边公公,小的办事不力,您老恕罪啊……”

    这位边公公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临都驿的刘驿长,眼中阴狠一闪而过,却也没理他,还是转向了小宦官。

    “你怎么回事!?

    出宫的时候,不是特意交代过的吗?

    这一次咱们奉了皇爷的命令出宫,乃是公干……重在做事,不要惹事!”

    随即把目光转向了这位刘驿长,口中却依旧对着小宦官言语着。

    “这一路上,就算是有人敢不开眼,忍忍,等咱们完成了皇爷交代的差事,自然有人替咱们出头……”

    刘驿长脸上一苦,叉手为礼,刚要说话。

    边公公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听都不听,嘴上根本没停,直接对小宦官吩咐道:

    “刚才的事情,我看见了。

    你好好的踹人家干什么?

    道歉!

    省得有人说咱们跋扈!”

    小宦官听了,连个犹豫都没有,直接转身面向刘驿长,叉手一礼,一躬到地。

    “这位驿长,刚才多有得罪,万望赎罪啊……”

    言语轻佻之极,起身之后,更是满脸的揶揄。

    刘驿长一看,这还有啥不明白的?这是彻底把这两位宦官给得罪了!

    刚才那中年边公公说话的时候,就有点夹枪带棒的,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缘由,不问是非就直接让小宦官向自己道歉,但是绝对可以确定,肯定不是好事。

    小宦官随后的表现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道歉也好,赔礼也罢,首重“心诚”!

    哪有自己这边一句话还没说,赔礼一方就自己起身,然后满脸揶揄的?这是哪门子的道歉啊?如果不是道歉的话,以他一个小小的临都驿驿长,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的富商,平白无故地受了小宦官一躬一礼,这事儿,哪有那么轻易了结?按照老百姓的说法,这个礼,他受不起!那就行了,既然受不起,也受了,那就不是赔罪,是结仇了……

    就在刘驿长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边公公看都没看他一眼,漫步就进了临都驿,身边小宦官更是无聊,小碎步紧紧跟随,路过刘驿长身边的时候,还特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也正是这一下子,给刘驿长撞明白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从这帮宦官宫女来到临都驿门口之后,自己恨不得一句话都没说,不但挨了一脚丫子,还得罪了这一大一小两位宦官,简直是莫名其妙啊!说到底,这也就是他流年不利,谁也没辙!

    想明白了这些,刘驿长反倒是踏实了,灾星上门,躲都躲不开,那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一念至此,刘驿长也懒得说话了,直接跟上边公公的脚步,一起进了临都驿。

    边公公一进临都驿,看着大堂之上高朋满座的,顿时就是一皱眉头。

    小宦官一直跟在边公公的身边,虽然不能正视他的双眼,却也一直留意这他的表情,一见边公公脸色不渝,小宦官这可就有了话了。

    “边公公,刚才不是小的故意惹事……你看看,这多乱啊……咱们一百多人里面,还有宫中派出来的二十名女官,跟这些人挤在一起,也不合适不是?所以小的这才……”

    边公公沉着脸没说话,目光在临都驿大堂上四下巡回,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小宦官不知道他在干啥,也不敢问,不过还是试探着说道:

    “边公公,不是小的多嘴啊……

    咱们都是天子家奴,出宫办事,都是奉了皇爷的亲令,怎么说,也当得起中使的身份吧?

    小的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听好多前辈讲过,宦官在宫中,自然要谨小慎微,无论如何也得把皇爷、把宫中的娘娘伺候舒坦了,自然没有张牙舞爪的份……可是出宫之后,咱们就代表着皇爷的脸面,要还是谨小慎微、处处忍让的话,岂不是坠了皇爷的威风?”

    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宦官一直留意着边公公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只见他在大堂上巡视了一圈之后,也不知道是找到人了还是没有找到人,竟然微微松了一口气,小宦官都能感觉到,边公公仿佛在一瞬间都轻松了下来。

    他如此表现,具体是什么原因,小宦官自然不知道,他只是知道,边公公自从领了皇命之后,就一直紧绷着一张脸,仿佛心中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令人望之生畏,就连他这个平日里就在跟前差遣的心腹,都不敢凑上前去,在今天出宫之前,更是亲口对所有出宫宦官、女官做了交代,必须谨小慎微,出宫之后万万不能惹事,要不然的话,谁都救不了他们。

    当时边公公那面沉似水的劲儿,吓得小宦官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现在,看见边公公仿佛轻松了下来,小宦官就猜测着……这是心情好了?

    既然如此,他也有仗着平日里边公公对他宠信,把早就积压在心中的言语说了出来。

    “……以前,小的就一直在想,如果哪一天有幸出宫为皇爷办事,一来一定要尽心竭力,即便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把皇爷交代的任务办得漂漂亮亮的……二来么,无论出宫办什么样的皇差,不管到哪里办差,坚决不能坠了皇爷的威风和脸面!

    可巧,机会来了!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小的心中的自言自语,这才让小的有幸跟着边公公您出宫办差!

    小的不过是一个没品没级的寺人,自然抖不起威风来……

    不过边公公您的话……

    小的多句嘴,杨公公还没有到西南平乱之前,跟您现在的品级一样,他现在官封大将军,一来仰仗天子信重,二来平叛有功,三来么,可就是出宫办事,从来没有坠了皇爷的威风体面……”

    刘驿长一直在他们两个身边,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自然知道小宦官口中的杨公公,或者杨将军是谁。

    那便是开元朝鼎鼎大名的宦官杨思勖!

    他自小入宫,在开元天子还是临沂王的时候,就随驾左右,等到李老三登临大宝,更是成为了李老三的左膀右臂,和高力士一起,一左一右,一文一武地护卫在开元天子的身边。

    为啥说人家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武宦官”?

    看看他的经历。

    开元十年,安南蛮渠首领梅叔鸾起兵反叛,杨思勖初次出兵放马,生擒贼首,枭首示众!

    开元十二年七月,五溪蛮首领覃行章叛乱,杨思勖提兵六万平乱,生擒覃行章,斩杀叛军三万!

    开元十四年正月,邕州少数民族首领梁大海叛乱,杨思勖苦战经年,活捉了梁大海,将叛军一扫而平,然后才凯旋而归!

    开元十六年正月,春州少数民族首领陈行范,联合广州少数民族首领冯璘、何游鲁起兵反叛。杨思勖一战生擒何游鲁、冯璘,斩首示众,下令围追堵截,陈行范,活捉,再一次平灭叛乱!

    四次出兵,四次平叛,四次凯旋!

    官封辅国大将军,得爵虢国公!

    这样的杨思勖,也就是个宦官,他要是一个肢体健全的正常人,说不定开元朝就要诞生一家杨氏将门了……

    不说普通士人如何评价杨思勖,刘驿长知道,在宦官这个特殊的群体之中,恨不得把杨思勖当做终生奋斗的目标,那影响力,绝对是杠杠的。

    如今这位小宦官竟然拿眼前的这位“边公公”与杨思勖相提并论,让刘驿长的心中不由得一沉。

    边公公听了小宦官的话,脸色也难得地浮出了一丝笑意,随即不着痕迹地隐去。

    这一丝笑意,早就被小宦官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不由得心中大喜,然后一连串的彩虹屁赶紧跟上。

    “所以,小的就想着……

    这一回出宫办差,有边公公您老人家坐镇,自然能把差使办得漂漂亮亮的,要是再能不坠皇爷的威风志气,说不定边公公也能高升个辅国大将军,小的,不也跟着好好的沾点光吗?”

    边公公听了之后,再次向临都驿的大堂看了一眼,最后一次确定之后,这才转头看向小宦官。

    “你个小猴崽子,当个没级没品的寺人,到给爷爷安排出来个辅国大将军?

    真要是让你沾了光,你还能给爷爷安排个虢国公不成!?

    哼,行了,也别废话了,说说,怎么才能不坠皇爷的威风?”

    小宦官听了,嘿嘿一笑,很是得意地给了边公公一个眼神,却转向了一直旁听的刘驿长,一把薅住了刘驿长的脖领子,低喝道:

    “老狗!听得过瘾不?!

    说你聋,说你瞎,你他么还敢不服气!?

    实话告诉你,这位边公公乃是内侍省内常侍,正五品下!

    如今奉了皇命出宫办事,你敢不伺候好了,老子让你抄家灭门你信不信!?”

    刘驿长一听,顿时脸色大变。

    内常侍,乃是内侍省的官职名称。

    大唐官职分内外。

    外官,自然就是常说的朝廷命官。

    内官,包括嫔妃、宫官,以及内侍省的官员,

    嫔妃、宫官还好说,什么官职高低、能耐大小的,都在宫中做事,根本就不会出宫,也影响不到宫外的世界。

    内侍省则不然。

    内侍省除了负责宫中相关业务之外,还经常奉命出宫办事。

    说白了,你在宫墙外面看到的“中官”、“中使”,基本都是内侍省在职的宦官。

    至于内常侍,乃是内侍省中,地位仅次于“内侍”这个官职的存在,职数有六,正五品下,专司出宫传旨!

    也就是说,没有特殊情况,内常侍这样的中高级宦官,是在宫墙外面能够见到的最高等级宦官!

    得罪了一个普通宦官,就够刘驿长自己喝上一壶的了,要是得罪了这样的“高级宦官”,那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刘驿长脸上一苦,却赶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冲着边公公一拱手。

    “不知道的内常侍当面,小人招待不周,还请赎罪……”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宦官狠狠地啐了一口。

    “少他么来这套!

    你个老狗,偷着听我和边公公说话,听了这么半天了,还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吗!?

    我们这次出宫,宦官七八十人,宫中女官二十余人,你他么就让我们在驿站大门外面站着!?

    还不赶紧给边公公找个安静的院落!

    边公公休息好了,还得带着我们出宫办差呢!”

    刘驿长脸上那个惨啊,就跟苦胆碎了一样。

    他这个临都驿,虽然是洛阳城仅次于都亭驿的大驿站,但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规模也是有限的,一百过宦官、宫女,还不算那些护卫的金吾卫军士,稍稍一过脑子,就是二百来人,让他上哪找那么大的院子去!?

    “这位公公,不是小人有意推脱,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啊……

    您看这样行不行?

    有几个中院,有几个后院,都素雅幽静,如今都没人,要不然请大家分开休息……?”

    “你放屁!”

    刘驿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小宦官直接给打断了。

    “我们是奉了皇命出宫办差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中院?

    后院!?

    这么多人分开了,再集中起来出发……一来二去的,得耽误多少时间!?

    要是耽误了皇爷的差事,你担待得起吗!?”

    刘驿长无奈了。

    “这位公公,小驿实在没有这么大的院落,二百多人,真……”

    “怎么没有!?”

    小宦官根本不听刘驿长的解释,一指眼前的大堂。

    “我看这就挺好!

    边公公带着我们简单地洗漱吃喝一番,马上就要上路,在这个正堂,又宽敞又明亮,正好!”

    刘驿长脸上一苦,明白了,这就是诚心找麻烦来了。

    要说把他们这二百人都装下,在他的这个临都驿,还真就是只有这个大堂了,要是平常时节,给他们也就给他们了,谁坐还不是个坐?反正吃喝洗漱的费用,都是朝廷承担,他一个小小的驿长犯不上阻拦。

    但是,现在不行啊!

    大堂之上高朋满座,全是送行的官员和随从,难道要把这些人都轰走不成!?

    是,内常侍厉害,堂堂正五品下的宦官,他一个小小的驿长得罪不起,难道如今大堂之上的这些官员,他刘驿长就得罪得起了?

    如果说不给边公公招待周到,是一种罪过,那么,把大堂上的官员轰走,搅和了人家的送行酒,难道就不是罪过吗?

    到了那个时候,这群大堂之上的官员,逮不着出宫办事的内常侍,难道还逮不着他这个临都驿的驿长吗!?

    听话,得罪大堂之上的官员。

    不听话,得罪内常侍边公公。

    这才叫左右为难!

    刘驿长左思右想之下,发现自己好像做什么都是给自己找事儿……后来干脆一咬牙,去他么的!

    “这位公公,你想占大堂,我不拦着!

    不过大堂之上这些人,人家可不听我的……

    您刚才不是说出宫办事不能坠了天子的威风士气吗?

    您请!

    只要您能把这些官员、随从说动了了,我在中院、后院重新给他们备酒,而且您和边公公这些公公落脚之后,我一定倾尽全力招待到位!”

    小宦官一听,顿时大怒。

    嘿!你这是给谁拱火呢!?什么叫“不能坠了天子的威风士气”,然后就跟着一句“您请”!?

    啥意思!?

    这是让我自己轰人去!?

    怎么着,要让试试我的本事呗!?

    小宦官回身看了边公公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不由得把心一横!

    试试就试试!

    小宦官看着刘驿长嘿嘿一笑。

    “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是如何不坠皇爷的威风士气的!”

    说完之后,松开刘驿长,狠狠推了他一把,把刘驿长推倒在地,然后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转身。

    大步流星地走向临都驿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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