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叶法善从此有了神通。

    小叶喜欢把家乡的巨石搬来搬去。有时候,大家会发现好端端的路上,突然多了小山般的巨石,第二天又忽然不见了,乡民纷纷议论鬼神作祟,叶法善暗暗偷笑。

    后来叶法善游历全国,蒙山得天书,嵩山得宝剑,遇青城地仙赵元阳,得授遁甲术,神通越发惊人。

    在四川,一个叫张尉的人,妻子死而复生,传为当地奇谈。叶法善瞧了一眼,道:“你老婆根本不是你老婆,而是尸媚,若不早除,等她发作,你必死无疑。”伸指在女人眉间疾速勾画,那女人一声厉啸,肉体消解成黑气,湮灭无迹。

    把人家老婆弄没后,叶法善立即遁走,沿江顺流直下。昼则船头抱膝长吟,夜则把酒揽江入梦,不一日驶入钱塘江,舟子便不肯再走了,执意要泊岸。叶法善与他争执,那舟子道:“这一带水面从来没有船敢走的客官,江里有巨蜃精的客官,来往舟楫,无不毁溺的客官,不能再往前走了,给多少钱也抵不了命啊客官。”

    蜃?

    传说「海市蜃楼」就是这种东西喷出雾气引发的群体幻觉,能释放大型幻术的怪物,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今日竟然在这里碰上了,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叶法善一声不吭,跳进湍急的江水。

    操舟人大惊,这……好端端的干什么寻死啊客官?

    七日后,有人见叶法善仗剑出水,衣衫、发梢干燥如常,没沾半点水气。接着,江面上浮起一具巨大的尸体,身长如龙,随即没入激流,这一带水怪遂绝。

    罗公远听到关于叶法善最近的一桩奇迹,是他救活了前宰相姚崇的小女儿。

    叶法善一脸孺慕道:“姚大人忠君体国,为苍生鞠躬尽瘁,他家有事,我辈理应尽力。何况……嘿嘿,何况他家小女儿长得真是水灵。”他瞧着罗公远一脸不以为然,正色道:“听说,罗兄已经同不空和尚交过手了?”罗公远道:“这和尚果然有些门道。”叶法善笑道:“倘使你我二人联手,不空何足道哉。”罗公远哂道:“与人斗法,切磋取乐而已,你我联手,恐怕放眼天下已无可匹敌,尚有什么乐趣。”没想到叶法善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不见得……”突然面色一凝,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如同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罗兄,天下无敌这种事情,以后切莫再说了。”

    罗公远顺着他脸孔的朝向看去,远远处,柳荫阡陌,阳光斑驳,转出一个骑白驴的灰袍老翁。

    老翁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叶法善的喉头在蠕动,心跳加速,肌肉紧绷,脸上分明写满了敬畏。

    罗公远大奇,叶法善这样天下有数的高手,又是一副狷狂落拓的性子,居然会有畏惧之人?

    “叶兄,那是谁?”

    叶法善的声音低无可低:“张果老。”

    四

    白色的驴子难得一见。

    至少罗公远和叶法善从来没见过。

    张果老的坐骑,正是一头毛色纯白的驴。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神仙骑鹿、骑青牛、骑狮子、骑老虎、骑白象、骑龙,驴……也太没有格调了。

    但是张果老的小毛驴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

    这头驴可以折叠。

    可折叠的便携驴。

    不骑的时候,张果老就像叠纸一样把吱嘎乱叫挣扎着的驴叠起来,叠好的驴只有一本薄册子大小,收进衣箱,完全不占空间。需要骑的时候,拿出来喷喷水,驴便活了。

    驴每天要经历生生死死,真是苦不堪言。

    张果老有时候骑驴暴走,一天能跋涉上万里。

    上万里什么概念?假定张果老每天骑驴奔走16个小时,那么驴子的时速将超过310km/h,与高铁运行时速相近,远远高于中国当前高速公路120km/h的最高限速。

    倘若被这头奔行的小驴撞上,轻则筋断骨折而死,重则筋断骨折而惨死。

    这么个跑法,驴驴连口大气都不喘,简直是凌波微驴。

    你们58同城的low狗驴有这么厉害么?

    驾驭如此强大的坐骑,张果老自有一套装逼style——脸冲着驴屁股方向,所以民间都在说「张果老倒骑驴」。

    其实倒骑驴主要还是因为驴跑得太快,风很大,倒着骑比较不冷,也不会太影响呼吸。

    要你脸冲前坐在高铁车厢顶上窜一天,即使没有窒息而死,脸也能给风吹平了好吗。

    坐骑尚且如此,主人究竟强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但叶法善惧怕张果老,倒跟驴子没有关系——叶法善是当世为数极少知道张果老来历的人。

    除了寥寥无几的知情者外,没人知道张果老的身份,甚至没人见过他年轻的样子。据唐太宗朝的一些耆老回忆,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见到过这个骑白驴的老翁,近两百年过去了,张果老还是那样老,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人。

    太宗、高宗屡次延请,张果老一概不应。武则天加冕后,使人强征之,张果老就在妒女庙前装死。天使赶到的时候,尸体都发臭生蛆了。天使们据实汇报,武则天听到「妒女庙」,凤眉一耸,默然良久,只叹了声可惜。没过几年,就有人见到张果老大摇大摆的骑驴过市买鱼吃,武则天却也没再起征召之心。

    到了玄宗即位,派通事舍人裴晤亲赴恒州(山西大同)接张果老入朝。张果老见了裴晤,立即倒地气绝而死,裴晤头大无比,这动不动就装死是什么毛病。没奈何,在尸体前烧香叩请,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述说当今天子的诚意和圣明。张果老不胜其烦,终于忍无可忍,醒过来随这啰嗦官儿回京。

    玄宗大喜,连太宗都没请到的活神仙,被朕请到了,那长生之法,何愁学不到?待见了张果老,不由微微失望,此翁白发稀疏,牙齿不全,步履蹒跚,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哪里像个得道高人,迟疑问道:“先生是仙人,怎么齿发会这样衰老?”

    张果老道:“风烛残年,自然如此,丑则丑矣,但若连这几颗牙都掉了,岂不是更丑?”于是在皇上面前猛拽头发,猛击面颊,嘴里吐血,头发、牙齿落了一地,道:“是不是更丑了?”

    玄宗吃了一惊,忙道:“朕只是随口问问,先生何至于此!快送先生去休息。”

    张果老奉旨休息。玄宗召来裴晤,问这个张果老究竟是真是假,怎么这样老朽,疯疯癫癫。裴晤汗流浃背,若当真找了个假神仙,岂非欺君大罪?慌张寻张果老勘核真伪,却见张果老已经长回了一头浓密的银发,牙齿俱全,玄宗大笑:“先生开这种玩笑,吓了朕一跳。”从此信服。

    这天,玄宗赐酒。张果老平日逢人便说他从不吃饭,只喝酒,此时见了皇帝,却又推辞说自己不能喝酒,但是有个弟子海量,玄宗便诏,赐酒仙人高足。张果老一声招呼,空中衣袂猎猎,侍卫惊呼,一条人影自檐角直飞入殿,就御前跪地为礼。玄宗见了这等身法,大喜,止住堪堪反应过来、欲捉刀上前的众千牛备身,赐酒。来者谢恩举首,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丰神俊逸,皎然如玉,好一个翩翩美少年!少年举杯便尽,更无停滞。玄宗有意要看仙人徒弟的酒量到底有多大,频频令赐,饮满一斗,张果老忙道:“小徒量只一斗而已,不能再饮了,再饮恐出丑。”

    唐代一斗约合今6升,而今天常见最大规格的可乐多为2升装,也就是这美少年已喝了三大桶可乐那么多的酒。

    然而玄宗意犹未尽,强令少年再饮。少年又饮一碗,头冠坠地,酒从头顶汩汩涌出,如泉涌水,流了少年一脸一身。玄宗等人又惊诧,又好笑,张果老对那少年道:“酒喝足了,现原形吧。”少年合身一坐,化成一只酒榼,头冠正是榼盖。

    随着「神算」邢和璞应邀入宫,唐玄宗御前法师阵容臻至顶峰。

    邢和璞的事迹,上篇文章已表,此人精研黄老,能活死人,肉白骨,卜筮之术,更是天下无双。

    他在长安开馆,阖朝公卿显贵,争相求谒,户限为穿,因此上达天听,奉诏入宫。

    玄宗以国祚气运问之,邢和璞只言辞闪烁,推说天机难测,只要陛下勤政爱民,必得天佑云云,与其他法师说辞相似。玄宗知道,倘若这些人装疯卖傻不肯详说,那么即使以九五之尊,也是没办法撬开他们嘴巴的。

    于是玄宗问了另一个他一直好奇的问题:“邢卿,你素知过去未来之事,那么朕问你,朕的这些法师们,究竟都是些什么来历?这些人法力高深,又时时在朕身边,为安全计,朕总该摸摸底吧?”

    邢和璞暗骂,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吗,没奈何,布算为卦,遍占当今宫中法师,一一具奏:不空三藏,是释家大日如来座下菩萨转世;叶法善,前生是太极宫紫微左卿;张果老……咦?

    玄宗奇道:“张果老是什么来历?”

    邢和璞眉头深锁,一脸迷惑,运算良久,始终不发一言,俄而额上见汗。玄宗再催,邢和璞长叹一声道:“臣无能,张果老的身世,臣推算不出。”

    玄宗大奇,这老头老态龙钟的,平时做事颠三倒四,难道我朝法师,反倒以此人法力第一?

    这时,闻报罗公远至,玄宗欣然召见,说起张果老的身世,罗公远道:“此事只能问叶法善,余子皆不知。”

    叶法善来了一听,脸色立变,无比幽怨地瞅了罗公远一眼。罗公远摊手道:“小弟也好奇,叶兄一直讳莫如深的是什么。”

    叶法善踌躇半晌,奏道:“臣不敢说,一说立死。”

    在场三人哪里肯信,你叶法善何等样人,漫说张果老不在此间,便是他在这里,又岂能轻易置你于死地?

    玄宗再三逼问,叶法善深吸一口气,道:“张果老是开天辟地时的一只白蝙蝠精。”话音才落,七孔流血,倒地而死。

    三人大惊,罗公远和邢和璞合力解救,一应法术俱都无效。玄宗只好急传张果老,好一会儿,张果老才施施然进殿,瞧了叶法善尸身一眼,淡淡道:“小子多口多舌,死了活该。”玄宗这时也顾不得面子了,跟大家一起苦求张果老施救,张果老请了一杯冷茶,往叶法善脸上只一泼,叶法善便悠悠醒转。

    第二日,张果老上表,以年迈乞归故里。玄宗惴惴,哪敢说个不字?据说后来天宝年间,玄宗因得了杨玉环,急欲求长生驻颜之术,好与贵妃长相厮守,再度遣人征召张果老。张果老听说了,立即猝死,他的弟子们就给他埋了。玄宗知道这人喜欢装死,命发冢开棺,只见棺内空空如也。但张果老到底去了哪里,天地茫茫,没人知道。

    却说张果老走后,叶法善和邢和璞等人也纷纷不辞而别,玄宗心情很坏,好在还有罗公远未去。

    但罗公远似乎也与从前不同了,言必及礼法道德。此时的玄宗,已不复年轻时的锐意进取,早忘了什么居安思危,戒奢省费,廷臣多用小人,疏远君子,往日的谆谆良言,如今东风射马耳。能臣转喉触讳,动辄得咎,佞臣当道,瓦釜雷鸣。罗公远一旦开始说些为君之道,玄宗便黑着脸不听。

    这天,玄宗突发奇想,要学隐身术。

    罗公远心里暗暗好笑,这么难的法术,你以为人人学得会?然而圣命难违,只好一板一眼的开始教,玄宗也一板一眼的学。

    然而学来学去,学了好长时间,却总是隐不干净,要么脚露在外面,要么人隐去了,衣服隐不掉。玄宗又急又怒,这一日,在前朝憋了一肚子火,回来试隐身术又不灵,于是全部冲罗公远发泄出来,痛斥他不肯好好教。

    罗公远道:“陛下当知「白龙鱼服」。”

    玄宗怒道:“什么白龙鱼服。”

    罗公远道:“昔有白龙化身为鱼,下清冷之渊,被渔民射瞎眼睛,诉诸天帝。天帝勘问详情,说「渔民射鱼,何罪只有,谁让你好好一条龙,非要变成鱼的」,在其位,谋其政,陛下是天子,应行天子之事。”

    玄宗大怒,喝道:“你放肆!罗公远,你这是讽朕耽于玩乐,有眼无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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