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十数天。

    茱,是部族中的一个孩子,他年纪不大,但十四五岁已经可以下地干活。

    可今日他没有去开凿大渠,因为他在上一次开凿大渠的时候扭到了脚踝,望山巫和族长商议之后,让他回到部族之中,看守部族的财产。

    主要的,就是粮食。

    不断有人从前面回来运粮,开凿大渠是从选择的地方一直向回挖,所以每一天,运粮的人们都少走很多路。

    上古时代的“车”并没有轮子,黄帝时代发明了车的原型机,圆木作为类似滚轮的东西,需要多个人进行合作拉扯,但比起人力搬运货物则方便了很多,直至夏后氏的时期,在大禹时代的初期,奚仲发明了世间第一辆马车,设有完整的车轴,车架,车厢,同时有左右两个真正的“轮子”。

    《墨子》在“非儒”篇中也提到:“左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

    所以此时的“车”,还是原型机,尤其是南禺山这种地方,好吧,整个南山诸脉都不算中原地带,自然也就没有人文三祖那种智慧,能够弄出刀剑兵甲车,好在黄帝的发明还是传到了这里,所以连畛氏用的还是圆木滚动。

    这需要很多人一起拉扯。

    连畛氏的族长叫望橓,很多人都以此开玩笑,说族长大人有古时候山海帝王的名字,将来一定能带领连畛氏走向繁荣,而望橓每次听到这种说法,都是乐呵呵的笑,点着头,说一定能,一定能。

    橓,指的是木槿花,并不是舜帝。

    族长是个好人,他是望山巫指定的,每一代的族长都会由在位的巫来指定,而上一代的老族长,为了掩护望鸿他们出逃,被尧光山神养的那只异兽,活活碾死在了尧光山的山脚。

    望橓带着那个孩子回来了,茱则是很不高兴,他认为自己丢脸了,因为全部族的人都在干活,就他回来了,这会让其他人看不起的。

    族长在族里住持事务,今天居然因为自己而让族长亲自去大渠上接自己,这让茱觉得很没有面子。

    “我可以继续干活!”

    茱向望橓展示自己的肌肉,但是他刚一走动,差点就跌了个四仰八叉。望橓一把把他拉回来,笑呵呵的:“行了行了,小屁孩能有多少力气,前面不缺你一个,你伤了,继续干下去,反而是给他们添麻烦。”

    “咱们后面的人,别给前面的人添麻烦就行了。”

    茱撇撇嘴,他知道,其实族长也是很想去挖渠的,但是因为望山与望嬚都去了,所以族长就不能去了。

    望橓笑呵呵的,他似乎任何时候都心情很好。

    但是他回到部族的时候,族内留守的人们则是神情不对,当看到族长来了,纷纷回来,很激动,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

    “怎么了,大家怎么都聚在这里?”

    望橓很疑惑,而部族的人都把指头伸向一边,他顺着诸人的指引看过去,还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耳中已经先一步传来了人声。

    “你就是连畛氏的族长?”

    望橓站在原地,那声音响起的地方走来几十个人,熙熙攘攘,在留守的族人中显得格外刺眼。

    留守的人并不多,只有一百来人,还大多都是老幼,只有二十来个战士。

    为首的那个是个少年人,但是身份不一般,他的腰间别着一柄短铜刀,虽然做工十分粗糙,但这个东西是身份的象征。

    只有离身氏才有铜制的兵器。

    望橓一下就忐忑起来,有些懵,不知道离身氏的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当然,很快他就明白了,原来是自己搞错了。

    “我是荜辂氏的少族长,你连畛氏来了也有些时间了,我的部族,你应该听说过。”

    少年龇牙,显得有些凶狠,望橓点点头:“听说过,荜辂氏是...依附于离身氏的大部族....有二万余人口。”

    “不错。”

    少年点了点头,对望橓的回答很满意:“我这次来,是想要从你们这里借点粮食.....”

    望橓一听他后续的说法,要求的数字,面色顿时变了,这开口就是几千石,部族哪里拿的出来?

    他迟迟不说话,少年的面色顿时一沉:“怎么,借粮而已,有借有还,连畛氏初来乍到,不想着和其他的部族搞好关系,反而要自己搞自己的吗?”

    “这也可以,只是现在连畛氏不愿借粮,如果过段时间有饥荒什么的,天灾地祸,可别找其他部族去借粮。”

    望橓硬着头皮:“不知道少族长借粮....做什么?”

    “嗯?这是你管的事情吗?”

    少年瞥着他。

    望橓道:“呃......总要知道....这究竟是拿去做什么,咱们也好调整.....而且少族长大人借粮,可否留下借粮的龟甲.....”

    这个时代,写的简单记录文字都是写在龟甲上,而且写的和鬼画符一样,这也是望山巫沉迷于程知远写的那些文字的原因,后来的文字经过修缮与更改,比起古文,自然显得更加漂亮。

    “借粮龟甲?族长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面色已经很不高兴,沉声道:“我荜辂氏借粮,诸部族还从没有说要我部留下龟甲的,怎么,连畛氏是不相信我荜辂氏?”

    “龟甲自然是没带的,族长大人,给个准信,借还是不借?”

    他的话中说的很明白了,望橓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懂了,这哪里是什么借粮啊,这就是贡粮,和进献给山神的都是一样的,只是这些粮食都进了荜辂氏族人的肚子里了。

    这是征收,但是上贡给离身氏没有问题,毕竟人家庇护了自己,但是给你荜辂氏又是怎么回事?

    狐假虎威?

    茱这时候就很不满,孩子的脑筋单纯,直接就上前开口:“什么借粮!你们开口就要两三千石,都给你们拿走了,我们的人吃什么呢?”

    “这就是抢吗!我们要上报离身氏!说你们抢粮!”

    少年的神情很不满,他盯着茱,宛如择人而噬的恶兽,看的孩子有些害怕,但后者却意外的倔强,就那样昂着头,和少年对视起来。

    “呵,有意思。”

    他转头,看着望橓,忽然一笑:“看来,族长是不准备借粮了。”

    少年说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真的愿意离去一样,带着自己那几十个高大的族人施施然离去,然而就在经过茱与望橓身边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荜辂战士忽然猛的抬手,一巴掌就向望橓的脸上打去!

    这一掌没有收力,且过于迅速,望橓被这一掌扇了个踉跄,而茱则是大急起来:“你们凭什么打人...诶呀!”

    他话没说完,立刻就被刚刚那只大手推倒,只看那最高大的荜辂汉子咧开一口白牙,冷笑道:“你小子是个有种的,不该在这个部族。”

    这汉子说着,又瞥了一眼被打退的望橓,同样冷然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荜辂氏周遭统帅部族五处,聚居群落足有十数处,便是征了你的粮食又怎么样?这里哪个不从?可笑,你以为这粮食只是粮食而已么?”

    这粮食当然不仅仅是粮食这么简单,关系这种东西,从上古时代就开始出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强大者庇护弱者,或者欺凌弱者,弱者或者反抗,或者依附,或者逃离。

    离身氏确实很强大,但是他要是连整个南次三诸山都能管的面面俱到,那他也不会收拢那些强大的部族,给他们下放权利了。

    这就是类似分封的东西,也类似西方的领主制度,所以上报基本上的没用的,因为这一片都是荜辂氏的走狗。

    诸小部族不敢反抗,低声下气讨好,而荜辂氏出于仑者山,他们真的需要粮食吗?

    仑者山,山上有丰富的金属矿物和玉石,山下盛产青雘。山中有一种树木,形状像一般的构树却是红色的纹理,枝干流出的汁液似漆,味道是甜的,人吃了它就不感到饥饿,还可以解除忧愁,名称是白呙,可以用它把玉石染得鲜红。

    不,借粮,这只是一种态度而已。

    现在很显然,连畛氏不愿意接受荜辂氏的“善意”。

    他负手而去:“既然连畛氏不愿意与南次三诸山的部族为友,那么你们就永远守着这块烂地,直到部族灭亡殆尽吧。”

    茱愤愤不平,气血冲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们有山神大人的指引,才不需要你们....”

    但这一次依旧没说完,望橓立刻捂住了茱的嘴巴,而荜辂氏的少族长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挑眉道:“山神?”

    “呵呵,就凭你们,也能得到山神的垂青?再说了,南禺山山神.....我记得他好像早就不在这里了,这是仑者山山神,也是我们的神灵给我们的启示。”

    少年人摆摆手:“愚蠢的孩子。”

    话说完,周围那几十个高大战士立刻动手!

    突然的袭击,而连畛氏留下的二十几个战士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就这样一一被打倒在地!

    剩下的老幼哭喊,然而却没有用处,很快,荜辂氏的战士们就搜刮了连畛氏的粮食,虽然并不多,但这一次起码没有空手而回。

    “啧,就这么一点?”

    之前那荜辂氏的大汉冷笑:“两千石....看来你们连一千石都拿不出来,也罢,给你们留下三百石的口粮,剩下的七百石,就算今年的进贡了,至于来年的,只多不少。”

    望橓被打的满脸是血,他护着茱,不让这孩子冲上前去,低着脑袋不说话。

    族中的老幼都在他的身后,战士们躺倒在地,到处都是。

    “哦对了,貌似还有几十天,就到来年了吧?”

    汉子咧着嘴,就像是山中可怕的猛兽。

    荜辂氏的人很快撤走了,只剩下可怜的连畛老幼,茱看见洒在地上的那些劣米,哇哇大哭。

    他们的粮食没有了。

    好不容易积攒了近一年的时间,可是粮食都被抢走了。

    就像是天塌了一样,茱不知道该怎么办,前面开凿大渠的人还等着后面运粮,可现在粮食都没有了!

    “族长....族长!”

    茱哭的眼泪鼻涕都成串串了,没有主意,而族长抹掉了脸上的血渍,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把荜辂氏搬运时候遗落的那些劣米拢了起来。

    “咱们在米里加点水,一碗可以分成十个人吃的,咱们平常也不用多动,前面的人在干活,咱们不能让他们饿肚子。”

    有人开口,很悲哀和愤慨:“他们怎么能这样!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好不容易得到了山神大人的指引,结果却被荜辂氏毁掉了来年的希望!”

    “他们凭什么!”

    望橓默默的看着大家,他把那些掺了沙子和尘土的米捧着,慢慢堆到一块。

    多掺了沙子和土,也能多吃几顿。

    “望橓!”

    有人尖声叫起来,极其愤怒:“你应该上报给巫!这是对连畛氏的侮辱,我们要去离身氏处讨一个公道!”

    他说着,却也绝望的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因为他也知道,讨公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南禺山周围的部族和小聚落,都是荜辂氏的手下,连畛氏的人就算想去离身氏,估计还没出三山的地盘就会被杀害了吧。

    荜辂氏不会直接动手杀人,因为年底找部族的时候,离身氏会派人出来看,如果一个部族突然消失,那么就会对统帅这里的大部族问责。

    所以直接饿死,就说是自己种植不利,小部族么,饿死都属于天灾一类,离身氏看了也说不出什么的。

    望橓摇了摇头:“不要告诉巫,他们的工程马上完成了,咱们不能在这时候拖他们的后腿,让他们分心。这种事情如果被巫知道了,必定是要去讨说法的,可部族的美好未来就要实现了,咱们从尧光山走到这里,为了什么?”

    “老族长死了,老巫死了,老头领们几乎都被尧光山的怪物杀掉了,咱们跋涉万水千山,不就是为了寻找一片家园吗?”

    “谁也不许说,等明天部族的战士来了,又会拉走三石的粮食,都给他们,谁也不许说漏嘴。”

    他望着天,喃喃道:“只要山神大人所说的景色实现,咱们就再也不怕挨饿了,只需要百来天,大家,就撑个百来天吧.....”

    .........

    望山的手沾满泥土,石镐挥舞的已经精疲力竭。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因为在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每一个人都向前一步,这道大渠就能开凿完毕。

    所有人都在期盼,所有人都在等待。

    直至另一杆石镐落下。

    坚硬的泥土终于变得软糯,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在家前面的那巨大佐水,从并不遥远的南禺山下流淌而出,人们的嘴角逐渐咧开,而此时,软糯的泥土,终于被水流吞没。

    清澈的大水化作浑浊,卷起泥土尘沙,轰然灌入大渠之中!

    “哦!!!”

    连畛氏的人们欢呼起来,他们每一个身上都沾染泥泞与灰尘,看起来脏乱不堪,但就是这样的一帮人,此时已经完成了许多人都完成不了的事情。

    “大家.....辛苦了!”

    看着滔滔大水灌入水渠,足足有十丈宽的渠很快就注满水流,这些水会蔓延到五十余里之外的地方,将那处的燥土化为湿润的沃土。

    这是一个大工程,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

    人们凝聚起来了,人们为了同一件事情而奋斗,望山与望嬚带着大家开始开垦田野,水渠对于土壤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第一年仅仅只是开始,等到第二年,第三年,这种变化会越来越明显!

    .......

    望山巫看着那些奔腾的水流,眼中就像是见到了已经收成的景象,这只是一个开始,五十余里的稻田,呈巨大的圆环,还在不断向外部蔓延,延伸,这个数字会不断的扩大,被连畛氏开拓!

    从佐水开始....这也是部族的新生。

    他的手捏着一片叶子,那是稻谷的叶子。

    郁郁苍苍!

    望山不知道此时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总而言之,他感慨,他惊叹,他震骇....他无比激动!

    他很开心!

    此时距离大渠开凿完毕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而山神大人所说的景色,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那些禾苗开始长大了,青秧茁壮,破土而出,并且势头和以往的完全不同!

    全无半点颓势!

    “挑选了上一代最好的那批播种,没想到种在这片土地上,居然...居然.....”

    远处的梯田也已经开垦完毕,比起大渠要晚了一些,但第一批梯田已经投入使用,上面的禾苗虽然没有沃土中的这般茁壮,但也已经露出了喜人的势头。

    水流涌动,如同一根树枝的主干,向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输送汁液,这片田野就像是一片绿叶,越来越碧翠,越来越美丽。

    望嬚看着这片青葱,心中充斥着对程知远的敬慕,并且感慨的对望山行礼:

    “巫,刀耕火种的时代,结束了。”

    望山的心中同样是激动无比的,他挺直了背,看着这片沃野,心中涌起从未曾有过的狂澜。

    但这一切,在远处一个跛脚少年出现之后,都终止了。

    茱在两个半月之后,重新回到了这里,他见到了已经开凿完毕的大渠,同时还有已经郁郁苍苍的禾苗。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随后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

    部族中,在原本族长的屋子后面,已经立起了一个新的坟包。

    那位族长把自己的口粮交给了族人,一日吃的比一日少,一日比一日少。

    望橓已经长眠,他已经看不到这美丽的大渠,同样,也再看不到那片郁郁苍苍。

    而在坟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朵木槿花。

    木槿木槿,迎朝而开,见暮则止。

    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就像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春去秋来,四季轮转.......

    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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