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山水潺潺,稷下学宫来了一个太学讲师的事情,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了一颗小石子,虽然有涟漪荡起,但却没有激起过于起伏的波澜。

    姜氏族人把程知远安置下来之后,没有过几个时辰,学宫中的部分人物便知道了程知远的住处,这些里面也有中央十馆的人。

    譬如中央十馆第四馆的讲师“酆业”。

    酆业是出自儒门的一支,属于荀氏之儒,是儒家八派当中属于荀卿的一派,身份尊贵,学识很高,作为儒门的讲师之一住在中央十馆。

    酆姓出自姬姓,是三千多年前周文王的后代。根据《元和姓纂》上的记载,上古时,周武王建立周朝后,将他的弟弟,即周文王的第十七子,“子于”封于酆邑,享用那里的物产,酆姓由此产生。

    而酆业的业字,自然也不是业力,业报,在没有佛的时代,这种词汇是不会出现的。

    业字,是古代覆在悬挂钟、鼓等乐器架横木上的装饰物,刻如锯齿形,涂以白色,而一般也指代把“丵(一从从的乱草)”变成头巾的过程。

    由此可见,酆业的父亲干的活计,或者说取名字并没有过于严谨。

    虽然整个周代的人都是这样,包括孔子,他的名字中的丘字也就是“小土包”甚至有坟头的意思,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周代的命名模式,地位高一点的人会附庸风雅,从诗经或者哪些卷宗中找点名字,当然还有所谓的几不取的规矩,而更多人则是看到啥就用啥字。

    显然酆业出生的时候,他老爹正好看到别人在缠头巾。

    酆邑盛产小麦和桑叶都,是个好地方,酆业祖上和周王室也有渊源,武王的某个弟弟受封后就称为酆侯,不过,因为酆侯太喜欢醉酒,周朝朝廷觉得由他治理酆邑不合适,在周成王执政时,就改变了周武王的命令,不让他当那里的首领了。

    不过虎死不倒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侯位连同封地都被迁移了,但是血脉依旧是姬氏宗族,只不过属于旁系,而酆业更属于儒门八派之一,还是学宫三巨头之一荀卿的弟子,地位之高不言而喻。

    作为中央十馆的讲师,每日来拜访的人那是很多的,但是今天他没有兴趣陪那些所谓的伯侯作对诗经,一切只是因为荀子“收徒”这件事情。

    当然,酆业本来是不知道荀子收徒的,但是姜氏宗族内有人讲述,说是北偏西十馆的第三馆有人入住,作为中央十馆的讲师,在整个东院诸馆,以及讲学馆的地位都很崇高,故而自然要问一问北偏西三馆住的是什么人。

    不问不知道,一问才大吃一惊。

    荀子居然亲自带人回来,并且嘱咐姜氏宗族的子弟好生照料?

    一个半大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

    既要好生照料,又不把他给放在中央十馆,显然行为与地位不匹配,而且这个人的身份也很有意思,那居然是太学的人。

    酆业听说,荀子找他来,使他在几日之后要对学宫开讲。

    这让酆业有些不快。

    而且姜氏宗族的人,也说了,似乎程知远有称荀子为老师。

    “老师收了个弟子.....”

    荀氏之儒多了个小师弟,这本该是欢喜的事情,但是酆业有些不高兴,因为对方是从太学而来,并且老师还特地让他上去讲学?

    讲的什么?

    “听说是讲周易。”

    姜氏的族人自然是如此回复的,因为程知远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程知远说的是讲易,而不是确切说连山或是归藏。

    酆业这几天也有讲学的课程,但是他此时心中有点担心。

    对方虽然没说讲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但酆业心中也大致有数,因为人到齐的时间也就是那一两天前后,大概在第五到第七日之间,这样的话,很可能和自己的讲学课程产生冲突。

    “周易....年纪小小的一个少年人,还不到弱冠,讲周易....他能讲出什么花来么?”

    酆业心中有些不舒服,自己历经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才得到进入荀氏之儒的资格,而自己自从入儒门之后,奋发图强,也从来不敢有半点逾越,凡事必谈礼气,行止合乎君子,恪守本身之道不敢动摇,但眼下荀子自己跑出去,去太学收了个小徒弟回来?

    酆业揉了揉眉心,觉得有点嫉妒。

    但嫉妒归嫉妒,这种心情是所有人都会有的,连圣人都不能免俗。

    只是酆业觉得,这个少年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而讲周易,在他看来,只是荀师想要给他捧些台面所用的手段而已,但这样是不符合君子之道的,便有些行不正了。

    当然,酆业知道,如果这个少年真的没有半点本事,那么荀师也绝不会让他开讲,因为这明显就是放出来被羞辱的,这种既丢儒门脸面,又丢稷下学宫颜面的事情,荀卿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但是周易...学宫之人最擅长的就是周易,程知远纵然能讲周易,他又能讲出什么东西来呢?

    酆业不会去做挑衅,甚至是羞辱这种事情,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小师弟,如果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不仅是有为违君子之道,更羞辱了荀氏之儒,甚至老师,以及自己的颜面。

    他觉得这种事情有些草率,荀师这一次的行为让他有些看不懂,于是为了保证数日之后,荀氏之儒不被旁人指指点点,他决定先行一步,去找荀师。

    占自己课时是小,因为解周易过于庸俗而被旁人碎嘴,那就在面上很不好看了。

    ..........

    水地小筑,龙素接到了一份通知,送信的不是姜氏族人,而是涂山氏。

    讲学馆在五日之后开馆,届时将有外来讲师开讲。

    讲什么,并没有说,只是提点了一句,监考必须到。

    这一份是特殊的,其他人只是姜氏的通知,唯独监考院内是涂山氏负责,水地小筑自然也是一样。

    ..........

    北偏西三馆。

    越王在这里待了一天,他听着程知远的解释,这一天算是受益良多,此时更是豁然开朗,之前有很多看也看不懂的地方,现在基本上一看就能解出答案。

    虽然这些答案是程知远告诉他的。

    “《连山》,人间罕见之卷宗,变化无穷,以数字阐天地至理,我今闻连山残部,仅是寥寥几言,稍稍数语,便如窥见苍茫星河,黄河砂砾,其中玄奥不可计矣。”

    越王感叹着,虽然他对于这些算法还是有些搞不清,但至少他知道了程知远这一次所问的四道题目究竟是什么。

    程知远被徐无鬼“斩杀”之后,借助往世雷书的力量活了过来,并且触发了穆天子剑“征诛”的力量,但是那毕竟不是程知远自己的实力。

    天子信物终究是外物,并非本身精气神明之威。

    程知远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连山四问。

    越王也是知道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追逐徐无鬼来的,他听说徐无鬼消失在黄河,于是立刻就牵着毛驴到了那里,一路追逐却没有找到徐无鬼,反而遇到了程知远。

    “老师是怎么看的?”

    程知远如此说着,他口中的老师当然不是真正的师徒,仅仅是一场交换而已,正如程知远自己说的那样,大道无瑕,小道有疵,但这并不影响对于自我之道的追逐,而也正如越王所说的一样,用两个老师,就换了一件天子信物加上六部剑经,虽然用连山的知识作为交换,但程知远说到底还是赚了。

    因为连山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数字的可怕之处,可以一直不断的计算下去,最后得出的结果很可能出乎世人的意料,而这一次把连山变成周易,只是基础的用法。

    程知远能教导的,也仅仅只是“叠山之象”与“藏山之兵”而已。

    后面还有六个变化,这是完整的连山八变,所以程知远能教的,也仅仅只有两变而已。

    而程知远自己能真正运用到剑道之中的,也仅仅是第一变,第二变的实战融合,他还在探索与学习当中。

    程知远问越王,是对于此次连山四问的答案。

    “当年老师见夫差时,十年卧薪尝胆,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程知远表现的并没有情绪波动:“强大而不可战胜。”

    轰——!

    勾践身上猛然爆发出森然剑气,他的眼中充斥着凶戾,但很快就收敛起来。

    否则圣人的威严,所释放出的精气神明,足以把这片东院都给毁灭。

    “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做出了解答。”

    程知远:“是卧薪尝胆。”

    越王:“第二个问题,尊从天地自然的法则,并不一定顺应道,道是什么?道是自我的路,是证明自我价值的过程,也同样是结果。”

    “道途,道果,天地自然的法则,如果做不到,不必强制自己遵守,如果我当年遵守了,也就没有回答你第一道问题的答案了。”

    他说着,紧跟着谈论到第三个问题:“谁可以自比为天道?哈!反正不是徐无鬼!”

    这一次,轮到程知远的身上涌动杀意了。

    越王嘴角勾起,略显狰狞:“天道,天之道理,自古有之,古来的圣人,君王,无一不想阐述这种道理,挪其为己用,所以才有了‘天矩’‘天纲’‘天礼’!”

    “夏试图把天道内安置自己的规矩,所以天圆地方。”

    “商试图把天道内铺满自己的纲常,所以天有纲维,帝有统系,但最后帝辛自己违背了天纲内所铺满的道理,故而他的王朝也倾覆,奴隶大规模的逃走。”

    “周,则试图把天道内铺满自己的礼乐,用礼与乐来统治众生,他们做到了,但是如今,天礼也已经腐朽不堪,即将迈入天矩与天纲的后尘。”

    “你看到了!所有妄图染指天道者,最后都会腐朽坠落,所以天道就是天道,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真正的天意而行!”

    他看着程知远,一字一顿:“纵然是南华真君,也不行!他固然是世间天门之主,也是天上至高的尊者,但天道自古有之,不是他定下的。”

    程知远点了点头,但却突然道:“老师想听一听我的答案吗?”

    越王示意他讲,程知远道:“天道天道,二人为天,其意同颠,说为头顶,亦叫一大之合,故称无上至高;走首为道,易曰规律,左传说德,孟轲讲义,周礼曰技,商书称途,孙子谈行....但殊途同归,天道者,人理也。”

    “我也认为没有人能够代天而行,因为天者不可测,人者亦不可测,人人头顶皆有青天,青天之上,皆有天道。”

    “道在人为,是人弘道,非道弘人。”

    程知远道:“我与老师,都是剑道中人,故而我们二人头顶之上,湛湛苍廖,浩浩青天,便皆有剑锋悬动。”

    “我们的天道是什么呢?”

    “这个人头上的两个道理,究竟又是什么呢?”

    “老师可否细想?”

    程知远看向越王,越王却也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答案。

    天字,道字,皆为头顶首脑之意....

    天之上两横,是人之上两道理的意思?

    什么是道理?

    剑道的道理?

    越王开始正视自己的过往,三千年风雨霜降,他剑道大成,天下无双,放眼寰宇,在灭吴之战后,他越发强大,铸琅邪剑后,除了礼乐之征外再没有输给过任何一个人。

    但自己头上的两重道理究竟是什么?

    越王在思考,未谈第四个问题的答案,而也是此时,青风暮雪飘摇而落,那正是荀子来了。

    “说的好,这是至圣所言,你却拿来使用,倒也有趣,且颇为正确。”

    荀子带来了六部剑经,程知远口称老师而迎,而荀子笑道:“第四个问题,便留到讲学的时候再谈论吧,眼下还有些许空闲时间,我有一个人,想让你见一见。”

    荀子道:“或许可全你二道之惑。”

    程知远躬身。

    他转过身去,四周天地已然换了模样。

    水波不兴,地生新芽,白衣的女子抬起头来,有些愕然的看着出现在门外的少年剑者。

    而程知远看到那张脸,在一怔之下,脱口而言:

    “苏己。”

    他眼中光芒熄灭,四周风景回转,水雾平落,见那身白衣,再看袍式。

    程知远的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失望,却也有些许疑惑。

    这一瞬间,程知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体内,青丘社稷的气息,在与前方的女子发生了感应。

    “你是.....龙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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