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远道:“人之初,性本恶,我的观点与老师一样。”

    “不妥。”

    范睢还没有继续和程知远吹水,漆雕氏之儒中,那位圣人却是呵呵笑着,看向了程知远。

    “程夫子,世上最年轻的‘子’,老朽漆雕晖,真是久仰夫子大名了。”

    “如雷贯耳。”

    程知远向他还礼,漆雕晖道:“夫子方才与应候言,人之初,性本恶,此言与商君,荀子相同,商君以为,人之恶意,需要严刑峻法不断打磨,方能压制,却不能消除,而荀子认为,人之恶,需要不断劝说,教化,如此当能把人之恶意消除到最小。”

    “程夫子以为商君之言妥帖,亦或是荀子之言妥帖?”

    漆雕晖一番话,让杜仓的目光警惕起来,法家三圣人中,有一位冷笑:“先言不妥,再让程夫子抉择他老师与商君之高下!”

    “阁下祸水东引的手段,玩的真是炉火纯青,程夫子乃荀子弟子,多年经受荀夫子教诲,自然认为法家惩戒手段过于严厉,如此,我法家必然不服气,倒是不和你争斗,反而我等两家性恶派却先斗起来了?”

    “漆雕氏祖上怕是养鸡的吧!撒米斗鸡,这怕是祖传的手艺了!”

    漆雕晖听着这位圣人呵斥,笑了两声:“却是瞒不过法家人物啊,罢了罢了,这等小手段,倒也羞于使去。”

    “只是我以为,足下二家所言皆不妥当,人性是既善又为恶的,严刑峻法不可断,但不可全取,我听闻告子曾言:无善无不善;仲尼曾语,性相近,习相远。”

    “所以,其实我只是想要指出荀子论点中的不足处,应该摒弃全数为恶的观念,不应当一棍子打死,人之中,亦有生来性善者。”

    “上古帝王生时……”

    漆雕晖引经据典,先夸了一通上古帝王,再说他们生来就有德行,看起来像是子思一派的“俗儒”的说辞,就知道夸夸其谈,搞政治斗争扯虎皮拉大旗,但法家三位圣贤却没有一丝放松。

    因为这根本不像是漆雕氏之儒的作风。

    范睢不免失笑:“列位!漆雕氏之儒,大隐于市,有守道之风,可什么时候变得和子思一派一样了!”

    却不料漆雕晖点头道:“人本有两面。”

    “正如应候所言,漆雕氏之儒,是大隐于市的修行者,是尊天礼法的大成者,任侠尚廉,安贫乐道。不应该冒出和子思一派一样的说辞,但应候啊,这又何尝不是我这一派的两面性呢?”

    漆雕晖道:“荀子那般聪慧在对待礼的态度上却也迂腐;孟子那般愚钝小气,却在面对大危难时能舍生取义;子夏是万法之宗,却也曾经因为哭丧母亲与儿子而遭到曾参的怒嘲而不敢还以颜色。”

    “如今日之秦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正戏来了!

    “秦之法,严刑峻,虽然强,但刚过易折,不宜久存!”

    “还需——变!法!”

    漆雕晖直视杜仓,老圣人冷笑起来:“你是为自己而来,还是为了在秦国有一立锥之地,亦或是……”

    “为了可笑的天下大义而来,为了那山东六国,貌似无辜的……王侯百姓?”

    杜仓猛是怒喝:“漆雕晖,你若是为学派而来,老夫还高看你三分,若是来给人当说客,休怪老夫撕了你的脸面!”

    漆雕晖:“杜仓,你错了,我不是为任何人而来,而是……为秦国计较!”

    但这话出来,不仅是法家,围观群众也多有低沉哄笑之音。

    魏冉不冷不热道:“如果给说客分个等级,您无疑是最低劣的一等了。”

    “秦国早已变法,若是再变,不是变法而是乱国!”

    为秦国计较?

    这不是废话,哪个说客不这么说,老掉牙的开场白了。

    漆雕晖却是真的叹气:“秦国吃的太快了,需要缓一缓,消消胃口,凡事都有两面性!不可以走去极端!”

    “秦法之强,强在转移内忧,得军功者授以爵地,因为天下广袤,土地极多,但如果六国尽殁,如果有朝一日,天下定于秦法,功无可,地无可分,难道要不远万里前去更西方,征天毒之地吗?”

    “劳师甚远,弊大于利!”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忘战必危,好战必亡!”

    “人心若散,则秦灭矣!”

    漆雕晖严肃道:“非是废弃秦法,而是要改良秦法!祖宗之法,莫非不可变吗!”

    杜仓哈哈大笑起来!

    “漆雕晖!法,是用来制人的,王之下,你我皆同,强行公正!”

    “而不是让人肆意去篡改法律!法,有它的绝对性与公正性,并非时祖宗之法不可变,而是如今,不需要变!”

    “法是一切根本!如勒住天地的缰绳!若是谁都能改法,今日你一笔,来日我一划,法将不法,国将不国!”

    “法制,法制!是依法之制度,更是要以法来制之!”

    “你想要借助秦国变法,来为接下来的儒门八派之争敲定结局,想法很好,但行事,或许有些愚蠢了!”

    漆雕晖道:“法非人所制也?秦法也是商君所写,既是人写,自有考虑不周之事!二三百年前的人,怎么能看到二三百年后的事?”

    “时与世同,事与世移,日月将错,星辰亦是百年一换!”

    二人激烈争辩,如火如荼,此时范睢见到秦王动了下眼睛,望向远方而不看近在咫尺的二人。如是受意,便开口问程知远。

    “夫子以为谁胜?”

    众人都看向程知远。

    程知远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人之生,固小人也。”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所谓两面,其实不存在的,人本就是只有一种本性,称之为本能。”

    漆雕晖与杜仓皆没有言语,等待下文,只是本能二字,让他们有了些遐想。

    程知远:“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

    伪即为,意即人类的作为。性和情是天生的,人不可干涉,也不应该干涉。但人的后天选择、思考、学习、行事,却完全取决于人,应该由人自己承当,“天”也同样不可以干预人事。

    “人本不懂法,法从何来?天降也?商君之法,等级之法,强国之法,但在我看来,却不算法制,充其量只能说,是‘以人驭法而制之’!”

    “《商君书·算地》:夫治国者,能尽地力而致民死者,名与利交至。”

    “治国者讲爱民、利民等不过是手段,目的在于用民。”

    杜仓冷着脸:“国君不为用民,算什么国君?”

    程知远制止了他。

    “错,用民不当为国君所用,而是应当为国所用。”

    杜仓:“国君即是国!”

    程知远摇头:“国君非国!法非君法,当为国法!”

    “不是你秦君遵法制,而是应当让这个国,本身就该有这般法!法非君之法,实本为民之法!”

    “君当爱法,法当爱民,使民护法,可为法而死战,君持法而令民,民爱法而心甘情愿为国效死,君当为民而颂之,而不当持法以为驴鞭!”

    “如此般,天地之间,便莫有可挡者!”

    声音振聋发聩,响彻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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