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宣平门外的广明成乡附近。

    一处僻静的小村落中,一个发须略白的老者正拄棍立于院角,指挥着几个手忙脚乱的少年,在灶台上生火煮饭。

    “莫要猛吹,从侧面儿对准火星,缓吹慢息!”

    “着了着了!快快快,去柴碎来!”

    看着几个满脸乌黑的青年,终于在灶台中燃起了火,老者又气喘吁吁地回过身:“怎的还未淘好米?”

    “咦!笨手笨脚!”

    “往日在宫里,一个赛一个机灵,怎就没发觉尔等如此愚笨?”

    几句话出口,老者额头上便已满是虚汗,寒风一吹,顿时惹得老者一打寒颤。

    “饭煮好了,随药一同送进屋。”

    紧了紧衣襟,略有些喘息的交代下一句,老者回过身,向院内唯一的破旧茅草屋走去。

    刚要跨过门槛,便听门外的大街上,响起一道嘹亮的呼和声:“不过月余未见,王翁之威,可是愈发逼人呐!”

    疑惑地回过头,就见半人高的篱墙外,一个中等身材,面庞黝黑的青年,带着一个瘦瘦高高,一副文士打扮,手上提个食盒的中年人,驻足在院墙之外,饶有兴致的看向自己。

    老者顿时一愣,下意识向前迈了两步,就见那黑脸青年拍了拍怀里的酒罐,又虚指了指身后的中年人,语带戏谑道:“未行之日,某曾答应王翁,归来之日把酒言欢。”

    “某今日应约至此,怎连院门都无从而入?”

    正呆愣在原地的老者闻言,只微微颤抖着嘴唇,两行热泪自眼眶内流下,将老者那张已有些褶皱的脸颊打湿。

    ※※※※※※※※※※

    片刻之后,三人已经拉来几只矮凳,围坐在院中央的案几边。

    灶台边鼓捣粟米粥的几人也不再忙活,接过文士手中的食盒,将盒中盘菜依次摆在案几之上,旋即退到了院后。

    “秦侍郎往日一诺,余还以为乃戏言···”

    闻老者之语,黑脸汉子嘿然一笑:“大丈夫一诺千金,既许下允诺,某怎可出尔反尔?”

    “倒是王翁,不过旬月便已伤愈,着实令某赞之叹之啊!”

    在秦牧看来,老太监受那么严重的伤,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下床走路,着实令人佩服。

    身处将官世家,秦牧实在太清楚,如此可观的伤病愈合能力,意味着什么了——老太监王忠,怕是带着点武功底子!

    想来也对:吕后尚在时,这老太监的工作,就是严防死守,保证宫里和狐媚子近不了陛下的身。

    而作为武人,秦牧对身强力壮者天然带着好感;更何况王忠不过一个内宦,能有如此强壮的体魄了。

    看着秦牧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敬佩,王忠脸上却满是疑虑。

    撇了眼一旁安然而坐的汲忡,王忠犹豫着开口道:“秦侍郎与汲仆射如此看重,鄙人惶恐;然鄙人区区刀锯之余,残缺之躯···”

    “与鄙人坐而对饮,恐损二位清名啊···”

    满脸羞愧的说完这句话,王忠将头深深底下,根本不高抬头看眼前的二人。

    闻言,秦牧却是佯装出一副不甚愉悦的表情:“尔这说的什么话?”

    “想当日,汝诈亡卧棺,某扶柩出宫,汲仆射亦是藏身于棺底,方使陛下之命传于飞狐都尉之手!”

    “真论起来,王翁为陛下身负重伤,功远盖吾二人!”

    说着,秦牧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扶案起身:“也是,王翁功高,自是瞧不起吾二人的。”

    “汲仆射,吾二人且回吧!”

    看着秦牧突如其来的‘暴怒’,本就不善言辞的王忠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慌忙站起身,伸出手要拉住秦牧,又迟疑的收回手,满脸着急。

    见一旁的汲忡也站起身,王忠终于急道:“秦侍郎此言,羞煞鄙人矣!”

    “鄙人口拙,汲仆射,助鄙人劝劝秦侍郎啊!”

    王忠脸上满带着慌乱,将求助的目光撒向汲忡,却见汲忡跟秦牧对视一眼,便淡笑的坐回案几边上,饶有兴致道:“秦侍郎?”

    “日后,可要呼为秦丞吏啦~”

    闻言,王忠一脸懵逼的回过头,就见秦牧满脸谑笑的坐回矮凳上,略带些自谦道:“诶~丞相府公文未出,此事尚未定下。”

    说着,秦牧微笑着向汲忡一拱手:“汲仆射,慎言呐···”

    见秦牧坐回案几边,王忠也是明白了二人的心意,郑重的躬身一拜,也坐了下来。

    酒过三巡,王忠依旧带着些不安道:“鄙人方才闻汲仆射之言,秦侍郎似将升迁?”

    没等秦牧再开口装x,汲忡便抢先道:“陛下已下令,任秦侍郎为卫尉丞,以助柴老大人整顿宫卫。”

    “再过数年,今日之秦侍郎,可就要成卫尉秦公咯~”

    闻言,王忠顿时一慌,差点从矮凳上跌坐下去!

    卫尉丞,卫尉···

    这等大人物,怎么能和一个太监同桌对饮?

    王忠焦急的正要再起身,便发现手臂被秦牧死死拉住;抬头望去,却见秦牧语带戏谑道:“王翁不知,某不过有望为卫尉丞也;怎比得上汲仆射?”

    说着,秦牧向汲忡努努嘴,语气中满带着酸味:“再过数日,汲仆射,可就要被陛下亲封为侯啦!”

    这一下,王忠仅留于矮凳上的半边屁股再也撑不住,彻底摔在了坚硬的冻土之上。

    看着王忠连屁股上的土都顾不上拍,便着急忙慌的拄拐起身,作势欲拜,秦牧再度站起身,毫无顾忌的拉过王忠的手臂,满脸无奈道:“王翁,吾二人,便如此可怖邪?”

    见王忠迟疑的稍稍抬起头,秦牧长叹一口气,继而道:“若吾二人嫌弃王翁之躯,今日又怎会携酒带肉,欲与王翁痛饮?”

    言罢,秦牧放开王忠的手臂,满脸正色道:“若吾等之举,尤使王翁难堪,那吾二人,便就此告辞。”

    这一下,就连一直在一旁呵笑的汲忡也是沉下了脸,拱手道:“吾等告辞,王翁安心歇样。”

    说着,汲忡就真的走到了院门旁,稍侧过身,做出一副等待秦牧的架势。

    而秦牧依旧目光灼灼的看着王忠的目光深处,等待着答复。

    见二人如此抬举自己一介内宦,王忠心中的不安和自卑缓缓消散,被一股强烈的愧疚取代。

    “鄙人余锯之余···”

    话说一半,见秦牧面色顿时一黑,王忠赶忙改口道:“鄙人粗鄙,言失之处,万望二位莫怪···”

    见此,汲忡脸上才缓缓带上了笑容,却没有回到院内的意思,而是向秦牧使了个眼色。

    秦牧的面色也是缓缓回暖,拍了拍王忠的手臂,道:“王翁重伤初愈,不便多饮,吾二人便不久留。”

    “万望王翁保重,陛下于王翁,另有重任···”

    见二人依旧要告辞,王忠正要再道歉,听到秦牧说‘陛下另有重任’,便赶忙住口,强自按捺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陛下···”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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