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王陵第一次拜会刘弘之后,张苍便与王陵,就刘弘此时的班底有过简单地探讨。

    当是时,刘弘手中可用的,便只有故北军射声校尉,侍郎秦牧;以及谒者汲忡。

    对于秦牧,张苍自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出身将官世家,家族底蕴深厚;曾居校尉之职,出身武人。

    汉又初立,武人阶级的势力,丝毫不比后世的文人士大夫阶级差;没有从军经历的官员,在汉初根本不会有多好的前景。

    所以,光是武人的身份背景,就足以为秦牧赢得相当高的印象分——汉初的官员,讲究的是出将入相!

    而秦牧曾担任北军射声校尉,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领兵能力;一部之校尉,在汉初的官场,都是被默认为可以治理好一个郡的。

    但对汲忡,张苍的态度就复杂多了。

    汲氏一族自战国时起便累世为宦,可谓家学渊博;但归根结底,毫无军功傍身的汲忡,还是洗不脱‘纯文人’的标签。

    也就是周勃带着代王入宫时,汲忡带着几个谒者同僚,毫无畏惧的对代王喊出了那句‘天子在也,足下何来’;否则,就连比千石的谒者仆射,汲忡也是大概率坐不稳的。

    倒也不是说,张苍个人对文人士大夫阶级有意见,而是汉初大环境便是如此:能带好兵,打好仗的,必然能治理百姓;反之,则‘不那么让人安心’。

    不过,对汲忡这个年轻人,王陵的评价却非常高——古有子路死不免冠,今有汲仆射为陛下之子路矣!

    说起来,对子路‘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典故,此时的舆论普遍都是鄙视的:临敌不思死战,只顾冠冕齐整,引颈就戮?

    简直没用!

    ——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说法,在此时根本没有市场!

    此时的舆论,尊敬的是死战不退,拼到最后一兵一卒,都想着拉个敌人垫背的勇士!

    在张苍眼中,子路临死正冠冕的举动,性质也就比临战而逃好那么一丢丢;除了保全了气节之外,毫无可取之处。

    再加上高皇帝刘邦掀起的‘鄙视儒生’的潮流,此时的官员,普遍都对儒家那一套很不感冒。

    不过,张苍对汲忡并没有轻视和厌恶,只是略有些审视而已——因为汲忡,与恩师王陵一样,出生于黄老学;并且张苍对儒家的整体感官,也算不上鄙视。

    相比于此时,那些只为了政治正确,就无脑黑儒家的官员,作为担任过秦官的张苍,对儒家的了解无疑更加深刻,也更加客观。

    ——真要说起来,张苍师从荀子,属于地道的儒家出身!

    不过,经过战国几百年的思想碰撞,诸子百家的理论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若不然,后世也不会有‘诸子百家一大抄’这种说法。

    就说荀子,儒家出身,教出了法家的代表人物李斯和韩非子;记名弟子张苍,在历史上也普遍被认为‘黄老学’出生。

    景帝一朝,法家最后的荣光:晁错,是以‘尚书博士’的身份混出头的;在晁错成为景帝内史之前,天下人还都以为晁错是儒生!

    武帝朝的张汤,更是玩出了一招‘儒皮法骨’‘春秋决狱’···

    在战国刚过去不久,法家被贴上‘亡秦’的标签,儒家被高皇帝刘邦说成‘高阳酒徒’的现在,一个士子究竟出身何门何派,根本就说不清楚——鬼知道这个人披着的某某学派,究竟是不是马甲!

    “不知此子之才,比之贾生何如?”

    想到这里,张苍就起了一丝考校的兴趣。

    作为沉浮宦海近一甲子,亲眼目睹过王朝更迭,天下浮沉的老吏,张苍对于黄老学的感官也不算差。

    起码从时代角度来看,黄老学对于汉初的经济复苏,总体还是起到了积极作用。

    张苍也已年过花甲,早就过了为了理念不管不顾,不惜头破血流的天真年纪了——在张苍眼中,绝大多数学派都没有好坏。

    能让汉从战争中迅速复苏,在如此短的时间恢复经济生产秩序,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黄老学说,能不是好的学说?

    能让秦从战国初的小弟弟,改变成战国末期的霸主,一挑六统一天下的法家,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说到底,诸子百家放在一起,最终目标都大差不离:建造一个天下富足,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景泰的盛世。

    只不过法家想通过军队和律法做到,儒家想通过乡绅做到,黄老学想以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做到而已。

    所以在张苍眼里,一个年轻士子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对此前所学有自己的见解。

    因为无论出身何门何派,研读何人之学说,只要度过死背硬记,将书中所学皆奉为真理的阶段,开始思考,最终都会趋于一个方向:透过现象看本质。

    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期待其有些作为,而不是如马服君一般,落得一个‘纸上谈兵’的风评。

    如是想着,张苍便稍稍提高了音量,对左侧末席方向道:“久闻谒者仆射汲忡,家学渊博,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见张苍突然说起自己,汲忡略有些诧异的举樽起身,快步来到张苍面前,满带敬意的一拜:“末学后进,谨拜北平侯。”

    即便撇来张苍三公的政治地位不论,光是一个‘荀子门徒’的身份,以及年过七十的年纪,便足矣汲忡以子侄礼相待了——汲忡今年,也才三十不到。

    看着面上满是阳刚,气质中又略散发温润儒雅的汲忡,张苍亦是淡笑着举樽道:“老夫闻,汲仆射自幼治老子之言?”

    汲忡赶忙再拜:“不敢称治,偶有研读而已···”

    闻言,张苍捋须点了点头,轻笑道:“承蒙老太傅王公不弃,老夫于老子之言亦略有所知,偶有不解之处,不知汲仆射可能为老夫解惑?”

    对担任过前秦御史的张苍而言,别说如今的显学:黄老学了,就连早已失传的杨朱之学,张苍都算有些了解。

    对汲忡提出这么一问,倒也不是张苍真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汲忡这个小字辈解答——真有疑惑,张苍也应该去问王陵才对。

    再者,黄老学讲究缥缈虚无,其内容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究一个‘悟’;没个五十年的人身经历,根本不可能参的透。

    相较于那些动轨七老八十的黄老巨头而言,年不到三十的汲忡,别说是对所学有所感悟了,能将黄老学的主要理论体系记下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张苍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提问,来观察汲忡的秉性。

    只见汲忡稍直了直腰,面色保持着恭敬的同时,带上了一丝傲然:“晚辈年齿尚幼,本无颜言及解老大人之惑。”

    “然晚辈既承家师授业之恩,自不敢辱及门楣;今日便斗胆,试闻老大人之惑。”

    “若晚辈勿能解之,则当归家请教家师,再告于老大人知。”

    光是冲汲忡毫不怯场的答复,张苍心里其实已经认可了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坚持原则的同时不忘长幼尊卑,为学派据理力争的同时,不忘给双方留有余地···

    这几点,便已足够让张苍满意了——世代为宦,汲氏家学不可谓不雄厚。

    不过汲忡这番超乎预测的表现,也让张苍来了更大的兴致:此子,上限究竟有多高?

    如是想着,张苍便略作沉吟,方道:“老夫闻黄老之学,言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静无为、因俗简礼、休养生息、依法治国、宽刑简政、刑德并用···”

    “余者,老夫自可略知其意;然‘刑德并用’,老夫却尤为惑矣:刑者,以律法之严明使民不敢犯之;德者,以君子自修其身而弗愿为之。”

    “此二者,当何以并用,何以并存?”

    刑德并用,算是黄老学在西汉除,被天下接受最为关键的一个思想主张了:不完全依靠严苛律法恐吓百姓,也不完全指望人人都道德max,自发的做好事。

    在西汉初,‘刑德并用’算是黄老学最基础,执政最主要的思想理论;汲忡身为黄老学出身的官员,如此连这么基础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这人可就丢大了!

    不过汲忡此时,却没有心思去考虑张苍问这个问题的动机。

    准确的说,汲忡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汲忡当然知道,刑德并用的理论是从何而来——因为秦律法严苛,百姓民不堪其苦,所以汉初思想界出现的第一个主张,其实是‘以仁义治国’。

    没错,就是儒家那套仁义礼智信,尊卑有序,礼法纲常。

    不过,随着俪食其嘴中吐出那句‘吾高阳酒徒也’之后,这个主张便和儒家一同,被高皇帝刘邦踢到了臭水沟里。

    而后,才有的黄老学提出:仅以刑吓(hè),恐使民不堪其苦;全以德治,则或有乱法之虞;当刑德并用,方可使民安乐,亦全国法之威严。

    但从未有人提出过这个疑问:刑德并用,能做到当然很好;但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执政方式并存,却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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