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实际上在两千年后的华夏,都未能得到完美解决。

    ‘南京老太一倒地,全国道德素质下降一半’的典故,便足以说明,指望道德素养来维持社会秩序,是行不通的。一个完整的政体,必须要有健全的法律体系,才能保障正常的社会秩序。

    至于道德素养,则只能作为辅助手段,去弥补一些在界限模糊,法律不好判定的事件中,所存在的法律漏洞。

    从这个角度来看,黄老学在汉初的执政理念实际上非常先进:以律法为准绳的同时,通过提倡道德素养的提高,来保证社会风气不被带偏。

    相较于法家的全靠法制,以及儒家的完全期待百姓的道德修养,黄老学的主张无疑更加全面,也更为现实可行。

    但理论归理论,实际为官治民时,就不是那么好操作的了。

    ——刑德并用,以何为主,何为辅?

    若两者是同等地位,那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当某一件事,在违背法律的同时符合这个时代普行的道德观念,或在违背道德的同时并没有触犯法律,应该如何决定?

    所以,张苍提出的这个问题,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刑德并用,当以刑为主,还是德为主?

    能知道‘刑德并用’,只能证明汲忡对黄老学有所了解,有所涉及;但能否在实际操作中做到使人信服,才能看出汲忡适不适合做官。

    在张苍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汲忡思虑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夕者,萧相国以著汉律,正民视听,划民所可为、所不可为。”

    “晚辈愚见,刑德并用者,当以律法为基骨,德行修养为血肉,方可使民安乐,江山永固。”

    言罢,汲忡再拜,补充道:“此仅晚辈私见,若有谬误,还请老大人莫怪。”

    张苍自是笑着点点头,举樽邀道:“汲仆射之见,颇得黄老无为之要,老夫甚敬之。”

    对饮过后,汲忡便在张苍的目送下,回到了座位之上,再满一樽,走到了刘不疑身边。

    “还是年轻啊···”

    对于汲忡的回答,张苍说不上失望,但也谈不上眼前一亮。

    ——法为筋骨,仁义附之,就是黄老学目前,对‘刑德并用’的官方解释。

    从汲忡方才的反应来看,张苍大概也能猜到,这是汲忡自己思考过后得出的结论;而非从书籍中照搬。

    从这一点来看,汲忡的表现算是合格的:作为一个文人,汲忡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而不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书呆子。

    但这个中规中矩的答案,也让张苍对汲忡的期待逐渐消逝——循规蹈矩,只顾理论而不顾现实,光从目前的表现来看,汲忡四十岁之前的成就,不会超过一郡之守。

    很浅显的道理:汲忡即将出任千石级别的九卿副官:奉常丞,之后,为了弥补地方执政资历的缺陷,汲忡必然会被陛下外放到地方郡国镀金,再伺机召回中枢,去筹谋更高一级的九卿主官。

    在地方执政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类似的问题:某家豪强弄死了一个农户,然后这家的遗子趁夜上门,杀了豪强全家。

    按照汲忡的理论,此人虽是报仇血亲,但按照汉律的规定,杀人者死,此人依旧难逃死罪。

    这样的理论,放在别的时代或许无可厚非,但在汉室,这绝对就是个谬论!

    ——父母被人杀害,去报仇还要被判死罪?

    这样的事只要一出现,将直接动摇汉室‘以孝治天下’的国本!

    更何况秦时的严苛律法,已经在天下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负面印象,如果还以法律为主要标准,那无疑会捅破汉律的表皮——此秦法也!

    所以,以法律为主要基准去执政,在此时是根本行不通的;具体执政上,还是要以道德为基准,以民风建设为首要。

    此时的九卿,自然大都是随高皇帝刘邦立下赫赫军功的开国元勋;但张苍心里横清楚:总有一天,政坛要被一步步爬上来得官僚阶级所取代。

    此事,在现在就已经有所苗头:河南守吴公,以治民为善,公平公正,而被召入中枢,任为九卿!

    在将来,政坛被官僚阶级占据的趋势,只会越来越快;待等开国功勋们差不多都死光,九卿恐怕就都是从地方摸爬滚打上来的陈年老吏了。

    到了那时,汲忡要想成为中枢九卿有司的主官,就必然有漂亮的地方执政履历,才能堵住朝堂悠悠之口。

    那什么样的地方官,才能有机会被提拔到中枢,成为九卿?

    要么,将原本贫苦困顿的治下治理的很富庶,百姓民安居乐业,其攻击大到传入朝堂,乃至于天子之耳,并得到大部分人认可;要么,就是如吴公一样,执政公正的名声足以传入长安,为天子所知,为朝堂所认可。

    这两者,汲忡能做到哪一样?

    带领治下百姓走向小康,张苍不相信以黄老出身,信奉‘无为而治’的汲忡能做到;而吴公的路子,也被汲忡方才的表现否定。

    ——吴公被提拔为九卿,靠的可不是执法严明,而是‘治平’!

    治平,指的不是有多么遵守法律,而是吴公处理的事,得到了几乎所有百姓,以及治下官僚的认可,和信服。

    在张苍看来,汲忡日后外放,大概率要在律法问题上栽跟头。

    不过对此,张苍也没太在意——说到底,汲忡还年轻。

    或者说,相较于其他黄老出身的官员而言,汲忡年轻的实在过分了些。

    如今朝堂,别说九卿副官了,就是把所有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加一起,能有几个四十岁以下的?

    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千石以上的九卿副手及以上,更是见不到五十岁以下的人!

    就连刘不疑身侧,一直以晚辈之礼安坐的令勉,那也是仗着实打实的战功,以及将近四十岁的年纪,再加上陛下钦点,在长安镀层金的目的,才勉强成为九卿的。

    而汲忡却要在没有军功傍身、且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的前提下,直接出任九卿副手!

    哪怕张苍心里明白,这是陛下在培养班底,手中也是在没有可用之人,也是对汲忡短期内的政治前景略有些悲观。

    ——若说后世,信奉‘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话,汉初的政坛,就基本是‘发间无白,遇事必坏’。

    不过,年轻既是汲忡的劣势,在某种角度上,也是无可比拟的优势。

    ——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得到了陛下的信重,委以千石之职,光是这份机遇,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至于汲忡略有些理想化的‘毛病’,随着事件的推移,阅历的增长,张苍相信会慢慢被老练稳重所取代。

    最恐怖的是:如果按照如今朝堂大多数官员的平均年纪:七十岁计算,汲忡起码还有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

    哪怕汲忡真是个不可雕琢的朽木,那四十年资历熬下来,汲忡也足以成为政坛不可小觑的一方大佬。

    即便被外放地方之后,没有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只要不出大的差错,汲忡也可以一点点熬资历,在四十到五十岁时,被召回中枢,任为九卿。

    所以在张苍心中,汲忡的评价也就很浅显了:治学合格,略有些青涩,雕琢一番,来日或可成大器。

    总的来说,张苍对汲忡也还是满意的——谒者出身,能有现在这种程度的认知,汲忡即便算不上优秀,也在水准线以上。

    而汲忡,就是张苍心目中,刘弘地班底里质量最差的一个的···

    令勉,任飞狐强弩校尉超过十五年,车骑将军柴武举荐,以飞狐军接班人为培养的人物,军功足够,资历足够,能力足够!

    秦牧,任北军射声校尉麾下司马,出身将官世家,虽然资历有些不足,但胜在政治成分出色——武将!

    奉常领宗正事刘不疑,宗亲之长者,手段有,能力有,脸皮也够厚!

    再加上水准线以上,并凭借一句‘天子在也’弥补了一部分资历的汲忡···

    对于刘弘地识人用人,张苍此时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几个人,最低成就都是九卿一级!

    若能稳步熬资历的同时,立下些武勋,做出些政绩,也不排除二十年后位列九卿的可能!

    张苍自诩识人之能不俗,也不敢保证看中的每一个,都能达到九卿的级别。

    不过,刘弘如此精准的眼光,也让张苍放下心中那一丝担忧——陛下既然如此慧眼如炬,那必不会使明珠蒙尘!

    刚想到这里,右席的田叔和吴公二人便一同起身,举樽来到了张苍面前。

    “承蒙北平侯不弃,盛情宴请,吾二人感激涕零;唯敬酒三樽,以谢北平侯之情。”

    张苍自也是笑着站起身,敬道:“二位久离长安,此番入朝,日后与老夫自是同僚之谊。”

    “远来是客,老夫自当尽地主之谊,以迎二位。”

    田叔、吴公二人再拜:“多谢北平侯。”

    对饮一樽,田叔便摇摇晃晃回道自己的筵席之上,稍稍揉着额角,缓解醉酒的痛楚。

    吴公则是留了下来,与张苍低声交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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