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弘目眦欲裂,朝臣意味深长,陈平慌乱中略带些催促的目光注视下,刘揭略带些‘惶恐’,终于为刘弘的问题给出了一份答案。

    “臣奉陛下之谕,查得长安粮商不自占之事,实乃由来已久;具体遗漏之商租几何,更早已无从查证。”

    “臣复闻,长安豪商所贾之粮,多于秋收之时,石钱七十之价入,今又以石八十二钱出,石得利十二钱。”

    “按律,凡物贩于市,皆当分利之十一,纳于市吏,以为商租。”

    “故臣乃令东市之吏,以粮商所得利之百倍,以充粮商所欠之商租;恰粮一石,补征商租一算···”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能在封建官场屹立多年的官僚,尤其是九卿一级的高官,刘揭的应急公关能力,无疑算得上十分出众。

    ——商人逃税有多长时间,具体又逃了多少,已经无法查证,所以就以粮商每售卖一石粮食,所能得利润的一百倍,作为商税补缴的标准。

    刘弘心里也很,明白,刘揭说的都是事实——《汉律·关市律》规定,除房屋、田亩等大宗物品的交易外,其余所有钱物交换,都被纳入商业交易范畴,必须在官府规定的场所,即市集进行。

    而商税的缴纳标准,则是‘贩物所得利之十一’,也就是纯利润的十分之一。

    至于如何判断‘纯利润’,《关市律》说的也很明确:按照此物购入时,市场平均售价为成本价,售出时的价格为成交价,成交价减去成本价,便是纯利润,即‘得利’。

    七十钱,大概就是秋收后,粮商从百姓手里收购存粮的价格,这一点即便刘揭不说,殿内百官心中也都大概有个数;至于如今的粮价,在长安城中更是妇孺皆知——石八十二钱!

    为了保证这个环节不会被钻空子,《关市律》还规定:但凡不属于‘偶然***’,即类似‘农民去市集将母鸡下的蛋卖出’这种意外状况,其他所有交易的过程,都必须在市吏的监督下进行。

    而刘揭派内史衙役前往东市征税的理论依据,便出于此——从行政规划来讲,长安东西二市,均属于内史管理。

    恰逢粮商集体补缴所欠商税的‘高峰期’,负责征收商税的东市市吏人手不足,作为直属上司的内史派出人手,辅佐市吏征收商税,合情合理。

    但即便如此,刘揭依旧无法解释一个现象。

    “便是催缴粮商所欠之商税,内史何以取之于购粮百姓民?”

    径直道破刘揭话语中的漏洞,刘弘愤恨的目光顿时带上了一丝危险:“莫非内史与关中粮饷有旧,遂网开一面,转由欺压朕之子民邪?”

    这才是刘弘如此震怒,如此不顾天子体面,不惜破坏自己长久营造出来的‘温和仁善’的形象,于朝会之上大发雷霆的缘由——凭什么欺压百姓!

    商税,确实是汉律明文规定,现在的刘弘根本无从插手;即便是想要对其作出改动,也需要精心做出切实可行的计划,拿出可以摆上台面的理论依据,并交由朝堂反复商议,才能正式对这条律令做出改动。

    甚至于,如果刘弘不想在制定这条律令的萧何脸上扇巴掌的话,就不能直接改动汉律,而是另起一份副署性质的‘诏令’,作为补充条款:在某某某某状况下,可以不遵守这则条律。

    汉律之所以被称为‘律’,正是因为其毋庸置疑的政治正确性,以及不可动摇性;只有发生如历史上‘吕氏之乱’,导致吕后被打上‘全错’的政治标签时,才可以借由否定吕后这个人,从而废黜由吕后增设的《金布律》。

    所以,刘揭给出的解释,刘弘完全能够接受——且先不论刘揭的真实意图如何,起码这份解释,是能在法律意义上站住脚的。

    如果刘揭靠着这套说辞,从长安的粮商手里薅羊毛,那刘弘绝对一点意见都没有——无论是此时的价值观,还是此时商贾们的所作所为,都决定了短时间内,商贾就是汉室社会所有问题,所有矛盾的‘罪魁祸首’。

    但刘揭拉着‘依法惩治豪商恶绅’的虎皮,去向本就因粮价波动而大受影响的百姓下手,这刘弘就忍不了了。

    ——哪怕刘揭真如他所说那般,乃‘陛下之肱骨’,做出这样的事,刘弘也不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被击中要害,方才面色虽有些惶恐,但话起码还能说顺畅,甚至语气中颇有些‘陛下冤枉’之意味的刘揭,言辞顿时就磕磕绊绊起来。

    “陛,陛下,此诚非臣之所欲也!”

    “许是刀笔小吏自作主张,与恶商狼狈为奸,以得私利···”

    砰!!!

    又一声玉器破碎声,御案上最后的一件器物,也终究是没能躲过刘弘地滔天怒火。

    “刀笔小吏,便胆敢将粮商之欠租,征到少府头上了?!!”

    “小吏便有如此能耐,内史真可谓人臣典范呐!!!”

    霎时间,本深深俯首匍匐的朝臣百官猛地一抬头,双目圆睁,直盯着刘揭已绷不住,开始微微发颤的身躯。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朝臣中再愚笨的,也都弄明白刘弘为何如此发怒了。

    ——好家伙,刘揭这厮才得封彻侯不久,居然就敢明目张胆挖少府墙角了!

    少府,说是汉九卿,但汉室官场谁不知道,少府实质上,就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

    在正常的政治秩序下,别说是同为九卿的内史了,哪怕是丞相薅了少府羊毛,都未必躲得过少府的一顿痛扁——汉室官场,从来都是说不过就骂,骂不过就打!

    刘揭这个举动,其本质就是在挖刘弘的钱袋子!

    在封建时代,挖国家墙角的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文帝的邓通也好,后世著名的‘奸臣’和珅也罢,都是一边挖着国家墙角,一边让皇帝赞不绝口的狠角色。

    但挖皇帝的墙角,则必然躲不过专政铁拳!

    华夏两千年封建史,真正能在挖了少府墙角之后,还寿终正寝的人,绝对不超过五指之数;距离这个时代最近的,便是景帝朝势力最大的女性:馆陶长公主——刘嫖。

    后世有一个笑谈:西汉皇帝的长子,将来不一定会是江山的主宰;但西汉皇帝的长女,将来绝对会是天下的祸害!

    相较于西汉的‘长公主’们,后世那几个臭名昭著的公主,根本就不是个儿!

    先有高帝鲁元长公主,逼得刘邦长子刘肥割让一郡,赠予其为汤沐邑,而后更是以亲姐姐的身份,被弟弟刘肥尊为了王太后!

    而后更是有景帝馆陶长公主,仗着自己‘帝姊’的身份,就将汉少府当成自家后花园,拿着太后的令牌,论车从少府往家里搬东西!

    就连历史上赫赫大名的汉武帝猪爷,为了顺利坐上太子大位,也是不得不讨好这位大姑,而撒下那句在后世为人‘津津乐道’的弥天大谎——金屋藏娇。

    ——馆陶长公主,就是历史上武帝爷的第一位皇后:陈皇后陈阿娇亲母!

    汉室,有且仅有这几位女性,能合理合法的从皇帝的少府刨食,还不受皇帝记恨。

    显然,刘揭的姓,还不足以使他成为‘汉长公主’这一级别的存在。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作为百官之首的陈平,纵是心中千般无奈,万般不愿,也是不得不出身,来‘劝劝’刘弘了。

    ——即便撇开刘揭和陈平身处同一政治阵营不说,哪怕是皇帝与其他臣子闹了龌龊,在东宫无主的情况下,这个红脸,也只能由丞相出来唱。

    “还望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万莫伤了肝血···”

    费力的从地上站起身,陈平满脸苦涩的向御阶之上深深一拜,继而道:“内史所为虽未得善果,徒使百姓民遭难,然其本意当善,亦当无私···”

    稍抬起身,见刘弘面上怒意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陈平只好再道:“商租之事,本乃萧相国所拟,太祖高皇帝交由廷议,终定位制,以为汉律;内史所为,当勿有乱法之嫌。”

    “况商者,贱业矣;自太祖高皇帝始,吾汉家国策,便以强本弱末为要。”

    “本者何?农也;末者何?商也。”

    稍捋了捋紊乱的气息,陈平小心的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内史所为,于吾汉家之国策相合,纵有小错,亦当无有大罪。”

    “及至东市吏取租于购粮之民,征税于少府所售之粮,当乃狡诈佐吏以公谋私,借内史之令,中饱私囊也···”

    几乎费劲了所有的气力,才将刘揭从漩涡中稍稍拉出,陈平缓了好一会儿,才复又跪拜在地:“臣愿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缉残民恶吏,下廷尉,以正国法,望陛下允之!”

    看着陈平气喘吁吁,虚汗直冒得模样,刘弘不由眉角一挑,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一丝了然。

    ——在原本的历史上,陈平最终的死亡日期,就大概是今年十月到明年九月之间!

    如今看来,刘弘引发的蝴蝶效应,并没有使得陈平的寿命得以延长——陈平,已经时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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