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这次刘交毫不犹豫的表示:支持刘弘对燕赵诸侯王的决策,实际上就是一桩交易——刘交以自己宗室长辈,刘邦之弟的超高辈分,为刘弘关于燕赵诸侯王人选的决定背书;刘弘则按照刘交的心意,封楚王嫡次子刘郢客为楚王太子,为其将来的王位继承合法性背书。

    对此,刘弘表示问题不大。

    虽然说削藩,属于刘弘心中坚定不移的大策,也是将来中央集权道路上必将施行的策略,但楚国,实际上并不在削藩的范围之内。

    无论是刘交‘刘邦之弟’的身份,还是这位楚元王的政治智慧,都使得楚国在关东诸侯之中,暂时属于安分的那一类。

    对这位温文尔雅的皇叔祖,刘弘也满是敬意;这样一位从秦末走到现在,满腹经纶的老诸侯,刘弘对其完全没有戒备。

    至于这位楚王嫡次子刘郢客究竟秉性如何,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诸侯王,刘弘也基本没有太大的怀疑——在原本的历史上,楚元王刘交死后,继承楚王王位的,就是这位元王次子刘郢客。

    甚至于原本的历史上,这位元王次子在继承楚王王位之后,还曾以诸侯王的身份留居长安,担任宗正卿!

    允许这样一个人成为楚王太子,刘弘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历史上的三世楚王——刘郢客之嫡子,正是那位在景帝朝吴楚之乱中,与刘濞狼狈为奸,一同举兵的楚王刘戊!

    “要不要答应呢?”

    趁着张苍给自己把脉的功夫,刘弘暗自盘算着利害关系。

    如果同意册封刘郢客为楚王太子,那几年过后,刘郢客身死,继任楚王王位的就必然是刘郢客的嫡长子刘戊。

    刘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对吴楚之乱有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货,是能在举兵之前坦然朝长安,对景帝许下‘为刘氏臣,必不敢反’这种诺言的睿智!

    但左思右想,刘弘终究还是只能无奈的决定:答应刘交的请求。

    ——不然能怎么办?

    总不能跟刘交说:皇叔祖,你这个孙子将来会造反,你再选其他的儿子吧?

    在刘氏宗亲中,刘交的辈分可是和刘邦持平!

    即便是现在还没能成为楚王太子的刘郢客,那也已是年过半百,与老爹刘盈同辈的宗伯!

    刘交的请求也合情合理:嫡长子早亡,嫡次子递补为王太子,无论是从伦理纲常,还是礼法祖制上,都挑不出任何错。

    更何况这位楚王嫡次子,舆论对其评价颇高:楚王次子郢客,脾性温和,手不释卷,当可称:贤!

    无论是出于家族内部的辈分,还是刘郢客在物论中的风评,刘弘都没有理由拒绝刘交。

    “唉~徒之奈何···”

    无力阻止,刘弘也只能暂时认下这个结果;至于刘戊,只能等将来再做打算了。

    ——这一世,这个睿智还会不会反,也八字没一撇呢!

    没了棋盘侠怒杀吴王太子,刘濞即便起兵,也没有大义在手——无论是‘清君侧’这块遮羞布,还是‘帝杀吾子’这个二层遮羞布,乃至于‘文帝本不当立’的本质,都将因为刘弘地出现而变得不再可能。

    “陛下脉象尚稳,然略有急疾而浮,此乃上虚下实,病邪积于肺腑之相①。”

    轻轻收回手,张苍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番殿内,确定只有王忠一人立于刘弘身边后,上半身稍稍前倾,略有些担忧道:“若臣所料未差,陛下之肺腑,恐有余毒未消!”

    闻言,刘弘却并没有如张苍所预料那般惊慌失措,而是稍一愣,旋即长叹一口气,道:“此事,朕知矣,北平侯勿忧。”

    “该当如何用药,北平侯自决便是。”

    穿越之初,刘弘就几乎是从血泊中苏醒,无论是气管还是食道,当时都满是炙痛。

    前往长安城北寻北军时,刘弘甚至曾昏了过去;入宫之后,更曾因此一睡三天。

    如果那三天没有昏迷,刘弘本可以争取更多的优势,不至于在之后几次三番落到濒临生死的危险境遇。

    昏迷之前,刘弘下达的那道‘宣太医’的命令,最终换来了陈平抓来的壮丁:郎中令曹岩。

    正是因为曹岩整日在身边把脉,做出一副私人医生的做派,刘弘才犯下‘错将郎中令理解为御医’的低级错误,最终被这位披着医生皮的保镖头子关在了未央宫中。

    而后,便是刘弘孤注一掷,一封衣带血诏,唤来飞狐将军柴武,解了自己身陷太庙的困局;也正是因为衣带诏之事中,意外发生的‘曹岩剑刺高庙墙垣’事件,将朝中局势一举扭转,让刘弘凭借一撮头发,将局势扳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总而言之:穿越之后,刘弘太忙了···

    随便拿出一个放在其他时代,都足以引发政坛地震的政治事件,在刘弘到来之后接二连三的发生,刘弘恨不得自己多长两个脑袋,来更好的处理这些变故,从中捞取更多的政治威望。

    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更别提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了。

    再加上躯体正处于发育期,刘弘便将嗓音的怪异和肺部间歇性炙痛,下意识归类为‘变声期’、以及三天两头大发雷霆,肝火太过旺盛的缘故,就没太在意——想在意,那也得刘弘抽得出时间啊···

    直到今天早晨,刘弘在早饭桌上一声咳嗽,微黄的粟米粥顿时一片血红!

    好家伙,刘弘都还没缓过神,老王忠便已经将整个温室殿给封锁,并派亲密心腹出宫,喊卫尉虫达和郎中令令勉了!

    一时之间,长安城鸡飞狗跳——虫达在收到消息第一时间,便召驻扎于南营的飞狐都尉强弩校尉部,即如今被刘弘更名为‘强弩都尉’的禁军入长安城,将未央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郎中令下数百禁中卫侍,在令勉的带领下戎装入宫,在太医赶到刘弘身边之前,就将未央宫内的宫女宦官集中看押了起来!

    而后,便是皇党一系慌忙入宫,赶来温室殿陛见,看到的却是面色涨红,生龙活虎的从宦者令王忠手中,抢夺一碗粟米粥的刘弘···

    那场面,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最终,还是身为皇党系领头人的张苍出头,带着惊慌前来的公卿拜会了一下刘弘,旋即各自散去;而他自己却神神秘秘的留了下来,说什么都要给刘弘把个脉。

    无可奈何之下,出于穿越以来,对自身健康的头一回重视,以及张苍长生之术的好奇,刘弘乖乖躺上卧榻,任由张苍哼哼唧唧的给自己把脉。

    对于张苍得出‘余毒未消’的结果,刘弘虽然未曾想到,但也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自己这次的穿越套餐,称得上的绝对低配版了。

    别说是系统外挂金手指了,就连‘刀枪不入’‘无毒不侵’之类的属性都没有!

    刘弘估摸着,顶多就是穿越过来那一瞬间,原主喝下的毒酒被挥发了大半?

    这样说来,身体里残留了一些毒素,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见刘弘如此淡定,张苍心里也大概有了数;面庞上那层担忧却是迟迟不退,嗯嗯啊啊沉吟好一会儿,才复又道:“陛下肺腑所存之余毒,当无大碍;然陛下之躯···”

    磨叽许久,张苍才迟疑道:“臣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陛下之躯本阴虚,近日又劳者过甚,餐食不期,休酣不时。”

    “长此以往,臣恐陛下虚疾缠身···”

    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张苍未尽之语,刘弘也能大概猜到——左右不过英年早夭,命不久矣之类的···

    早夭!

    开什么玩笑!

    爷们儿开局还没打完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枸杞党参人水杯,是时候该拿在手上了——十四岁,不小了!

    赶忙从卧榻上跳起,刘弘紧紧攥住张苍的手腕,目光中满是惊骇:“还请北平侯为天下苍生计,救救朕吧!”

    ※※※※※※※※※※

    在张苍痴坐于刘弘面前,风中凌乱时,曲周侯世子郦寄终于赶回了长安。

    一路策马疾驰过灞桥,自洛城门入长安,郦寄沿章台街一路狂奔回尚冠里,在曲周侯府门前跳下那匹口鼻冒白沫,已站不太稳的战马后背。

    若是寻常时日,有人敢在城内如此策马疾驰,那就算是龙子龙孙,都免不得要到内史衙门走一遭!

    但今天,即便刘揭亲眼看见郦寄于城内疾驰,也会当做没看见——在汉室,孝大于天!

    ‘家中老父临将亡故,儿子以最快速度赶回家中,再见老父最后一面’,在汉室就是天大的事!

    自得到老父将亡的消息开始,郦寄可谓单枪匹马日夜赶路,沿途过驿站而不入,只换马取食而走。

    终于,在今天,郦寄总算是赶回了长安。

    在策马来到尚冠里附近时,郦寄的心情就像一个犯了错误逃出家,于半夜偷偷回来的孩童···

    直到看见曲周侯府的大门,且没有发现白灯白绢,郦寄心中的一块大石才落地。

    饶是眼中已布满血丝,脸上满是风沙污泥,郦寄也是脸都没顾上洗,便径直来到了侯府后院,赶往父亲的病榻之前。

    一路上,家中奴仆下人看到少君侯归来,只低头躬身,暗自抹着近乎干涸的泪水。

    走进卧室,郦寄便看见父亲面无生气的躺在榻上,一位白须医者立于一旁,稍一躬身,却并未出身。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八尺高的大汉已是泣不成声间砸跪在地,满目哀伤的缓缓跪行向卧榻,满脸的不愿相信。

    看着父亲乌黑的眼圈,那即便仰卧着,也依旧耸拉下来的面皮,以及近乎纂刻近脸颊的褶皱,郦寄涕泗横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郦寄不愿意相信,那个一直以来为自己遮风挡雨,无论自己惹下多大的祸,都能在一顿暴打之后,替自己一句话搞定的父亲,就这么轰然倒下···

    “父亲如何了?”

    费劲所有的力气,才从气管中挤出这么一句话,郦寄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父亲身上,等候一旁的医官答复。

    “少君侯,曲周侯乃积忧成疾,脉象体态,已现大五衰之相。”

    小心翼翼的抬了抬眼皮,医官只得轻声道:“便是扁鹊再生,仙人在世,亦恐无力回天···”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但在听到老者说出那句‘无力回天’的时候,郦商依旧觉得一柄巨锤,狠狠砸在了心窝上,满是揪痛。

    “父亲···”

    啜泣间呓语着,郦寄跪行到卧榻边沿,无力的将额头靠在了郦商近乎冰冷的手:“孩儿不孝···”

    “孩儿不孝啊!父亲~~”

    一声惨厉的哀嚎,郦寄心中的哀痛如决堤洪水般澎涌而出,尽数化做泪水,滴在郦商那只枯树皮般的手上。

    一旁的老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也只好任由郦寄嚎哭。

    待等郦寄的哭嚎声稍稍平息,才缓缓上前:“君侯曾交代鄙人,待等少君侯归来,便行针唤醒君侯,少君侯···”

    “谁敢!”

    老者话音未落,就闻一声嘶哑的怒吼扑面而来!

    “父亲劳苦终生,吾看谁敢扰父亲安歇!”

    郦寄心里很清楚,老者口中所说的‘行针唤醒’,指的是什么。

    ——透支郦商最后一丝生命里,让郦商得以转醒,给儿子留下最后的交代!

    虽然心里明白,无论如何,父亲都已无法挽救,再如何倔强,最终都躲不过丧父的结局,但郦寄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点头答应老者‘行针唤醒’的提议。

    在这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下,俪寄本能的希望父亲能多活一点,哪怕是一刻,乃至于一息,郦寄都心满意足。

    就算要这样看着父亲,平静的在卧榻上走向生命的终点,郦寄也不想做下任何让父亲早死一息半刻的决定。

    见此,老者也值得无奈的摇摇头,回身走出卧室之中。

    而病榻之前,只郦寄轻轻握着父亲的手,垂泪自语着只有父子二人才能听懂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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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外现白色,脉来急疾而浮,此上虚下实,故常现惊骇,病邪积聚于胸腹,迫肺而作喘。——《黄帝内经》

    按照《黄帝内经》中,关于脉象和面向的说法:大凡观察五色,面黄目青、面黄目赤、面黄目白、面黄目黑,皆为不死,因面带色,是尚有土气;面青目赤、面赤目白、面青目黑、面黑目白、面赤目青,皆死亡之征相,因面无黄色,是为土气已败。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张苍说的一点不夸张:小皇帝面色虚白发青,绝对不是长命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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