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苍满脸怪异的谱写药方期间,宫外来报:丞相请见。

    对此,刘弘并没有感到意外——陈平入宫,几乎是必然的。

    都城突然戒严,皇宫被禁军包围,宫中更是传出‘天子咳血’的消息!

    都到这个地步,作为丞相的陈平要还能安坐,那就妄为历史上,被刘邦评价有‘有奇才、急智;假以时日,当为吾汉家之栋梁’的曲逆献侯了。

    按道理来讲,小皇帝身体突然出现问题,陈平本该高兴才是——万一小皇帝‘驾崩’,那朝野局势又将迎来大转变!

    帝崩,无后嗣,按法礼来讲,新任皇帝的人选需要太后做主;但恰巧,此时东宫无主···

    真到了那个地步,能决定新帝归属的,还是丞相为首的‘国之柱石’!

    但是,陈平此时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陈平甚至比皇党一系更担心,刘弘出什么岔子!

    至于原因,不外乎一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匈奴使团,已于三天前进入箫关!

    前后不过这两日,便是匈奴使团入京,来试探汉室新任执掌人的时候!

    在这种微妙的时间点,如果刘弘病倒乃至于一命呜呼,那匈奴人因此大举攻略汉地都是轻的——最糟糕的结果,就是匈奴人从小皇帝倒下这件事,嗅到汉室朝堂暗流涌动的气息!

    ——要知道使团,在汉匈之间是写作使节,读作奸细的!

    只不过比起卧底,‘使团’这种奸细可以披着外交的皮,光明正大的打探自己所能打探到的一切消息。

    即便是自诩为‘礼仪之邦’的汉室,实际上也不能在这种探听地方情报的机会面前,保持自己的‘礼貌’——历史上,苏武之所以沦落到被匈奴人流放北海,在冰天雪地间牧羊的地步,正是因为以苏武为主使的使团中,有几位副使跟匈奴高层勾结,发动了对匈奴单于庭的政变!

    外交使节能做出‘参与敌方内部政变’的地步,便不难看出汉匈双方互派使节,究竟是个什么性质了——相较于搜集情报、建立情报网等‘正事儿’,外交来往,就只能算是顺手兼顾的次要任务了。

    这也难怪未央宫外,正焦急等待的陈平,等来刘弘宣见的消息,就长出一口气,旋即快步走向温室了——能见,愿意见,就说明小皇帝没有什么大问题!

    下达‘宣丞相觐见’的命令后,刘弘又派王忠持印前往宫墙,让虫达将禁卫,即强弩都尉部撤回南营。

    ——要说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宫禁,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假设刘弘真出了什么事,或许原本还能隐瞒一段时间;但只要宫禁一紧,几乎等同于将‘陛下抱恙’之类的信息传达出去,徒使四方猜疑。

    尤其是在陈平、周勃等人还活跃于朝堂,并与刘弘阵营分明的现在,这种突兀的军事调动,还是少一些的好。

    不过借着这个偶然的机会,刘弘也算是无意间见识到了如今,自己这个皇帝的安全工作达到了怎样的程度。

    ——在刘弘血染粥碗后不到三十秒,凡当天进出过尚厨的宫女宦官上百人,就已经整整齐齐跪倒在了温室殿外,等候着宦者令王忠的审判!

    从殿外零星传入的辩解声中,刘弘就不难得知:除非王忠、田叔、刘不疑三人同时想要弑君,否则,原主喝下的那一杯毒酒,应该就是刘弘这具躯体所摄入的最后一点毒素了。

    刘弘所吃下的每一碗饭菜,都出自未央宫东北角,毗邻钟室的‘尚厨’;而‘尚厨’属衙中,有少府尚食、宦者尚食两方,合作烹饪御膳的同时互相监督;另有奉常所派监礼官数人,全称监督饭菜的制作过程。

    除此之外,所有流入宫中的米粮肉蔬,都出自少府府库——由少府自己生产或从市场购买,并由少府监用印确认来源,最终从少府府库输入宫中。

    在食材抵达‘尚厨’之后,宦者令会派人同少府交界,当场以银针、喂食等手段,测试食材是否安全无毒。

    即便是最终被少府和宦者令双重确认为‘安全’的食材,在被用于烹饪御膳之前,也会再一次进行测试;饭菜准备好之后,还要再测试一遍。

    夸张一点的情况下,就连饭菜已经被端到皇帝面前之后,也要有专人出来试毒。

    而这繁杂到数不清多少道的试毒过程,都在奉常监礼官的监督下进行——奉常礼官要监督这个过程中的一切是否合乎礼法。

    最为关键,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少府尚食、宦者尚食、奉常监礼官等位置,都是不规则轮换制!

    换而言之,任何一位御厨,都无法保证自己明天能走进尚厨属衙,为皇帝掌勺。

    在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防范手段下,刘弘被下毒只有一种可能——宦者令、少府令、奉常卿三人合伙,派了绝对心腹轮值,在刘弘地饭菜里下毒!

    且先不说此三人会不会如此做,光是这三个职位,就使得这三人达成一致几乎毫无可能!

    宦者令,以残缺之身掌宫中禁省,外朝几乎无一例外,都对其抱着‘不得罪不来往’的态度。

    少府,典型的被‘铜臭玷污’的职位;再加上汉室历任少府的努力,使得少府与几个不太美好的词扯上了关系——皇帝心腹(狗腿子),均输重臣(老财迷),国之命脉(官商!)···

    而无论是躯体残缺的宦者令,还是私德有亏(满身铜臭)的少府令,都入不得视礼法为准绳的奉常卿之眼——若说汉室的老顽固都聚集在哪里,那除了宗正属衙外,就都在奉常了。

    也就是说,未央宫从内部瓦解,刘弘被毒杀的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刘弘的关注点也不是这个——如果忙里忙外这小半年,还不能保证吃饭喝水的安全,那刘弘也不用再做皇帝了。

    重中之重,还是外部安全,即:武装防御力量。

    就结果而言,刘弘还算满意——如果将这次意外视作‘假设天子出事’的演习,那卫尉属衙和郎中令的表现,都称得上优秀!

    危急时刻,虫达虽然没有想到控制武库,但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达成对未央宫的全面防护,就已经算是合格了。

    令勉的表现更是让刘弘眼前一亮——要是换个人,都未必能想到控制宫中侍女宦官,封闭各宫殿!

    而如今的新禁军,即原飞狐军强弩校尉部,如今的强弩都尉,在这次‘意外演习’中的表现,无疑算得上上佳——秦牧以卫尉丞的身份亲自领兵,驻剑立在了未央宫司马门之上,亲自参与了未央宫‘正大门’的防守任务之中!

    说起来,将飞狐军强弩校尉部单列出来,升格为强弩都尉部,原本是刘弘的提前布局——刘弘原本的打算,是收秦牧某个姐妹入后宫,给秦牧安个外戚加驸马都尉的身份,以此为身份加持,让秦牧顺理成章的出任强弩都尉。

    这样一来,待等虫达淡退,秦牧在捞一笔军功,转正任卫尉时,刘弘就能悄悄恢复‘卫尉掌禁军’的状态,就如过往卫尉掌南军,亲人南军主将一样。

    只可惜,那件事居然被王忠阻止了···

    “陛下年齿尚幼,实不当溺于女色也!”

    ——到现在,刘弘都能想象得到王忠那副视死如归的坚定目光!

    当然,宦者令一届家奴,不可能让刘弘因此,便放弃自己原本的规划。

    但最终,老太傅王陵出面,苦口婆心的劝刘弘:将此事押后。

    王陵拿出的原因,才是刘弘答应将此事延后,甚至连新名字都没给起,只以‘强弩都尉’这种类似‘机枪手团’的敷衍名称,做为禁军名称的缘故——凡后宫入良姬,皆需太后懿旨,方可成行!

    通俗点讲,刘弘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即立皇后还是收嫔妃,都需要太后懿旨,才能具备法律效益。

    即便是在皇帝大权在握,口含天宪说一不二的时代,皇后、嫔妃的册立诏书,也都是通过太后懿旨为程序——后妃,是有食禄的!

    当然,如果没有太后,那皇帝自然可以随便来;可问题是,刘弘并不是没有母亲···

    ——刘弘理论上的母亲,孝惠皇后:张嫣,此时就在未央宫内的深宫!

    如果刘弘在这种情况下册立嫔妃,那朝臣必然会将目光撒向‘无主’的长乐宫,以及简居深宫的张嫣。

    这件事,让刘弘可谓是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理来说,皇帝即位,尊立母亲为太后,本就是封建时代亘古不变的道理;刘弘坐上皇位的那一天,张嫣就应该被尊立为太后了。

    但这件事,尴尬就尴尬在:在丈夫刘盈去世后的这八年间,张嫣一直是以‘孝惠皇后’的名号,简居未央宫的···

    这件事,刘弘也怪不到陈平周勃的头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位让刘弘又爱又恨,恨不得破口大骂,却还是只能毕恭毕敬的祖母——汉高后:吕雉。

    公元前188年,即汉孝惠七年,惠帝刘盈驾崩于未央宫,太子刘恭即皇帝位,史称汉前少帝。

    但前少帝刘恭登基时,不过七岁而已···

    别说尊立太后了,刘恭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无法保证!

    而真正掌权的吕后,即高帝皇后、惠帝太后,前少帝朝本该成为太皇太后的吕雉,却做出了一件非常迷的决定:不尊自己为太皇太后,仍称太后;亦不尊皇后张嫣为太后,而是以‘孝惠皇后’称之。

    对这种颠倒礼法纲常的迷幻操作,满朝勋贵大臣却是一片漠然,只当这件事不存在!

    几年后,前少帝喊出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并因此被幽静废杀,才有的常山王刘义改名刘弘,即皇帝位,史称汉后少帝。

    但身为刘盈嫡子(刘恭在刘氏宗谱上为皇后张嫣所生)的大哥都被吕后幽杀后,比刘恭还小两岁的原主,能做什么呢?

    就这样,这桩伦-理难题便从八年前诞生起,一直存在到了现在。

    ——就连如今的官方档案中,吕后依旧不是‘太皇太后’,而是‘吕太后’!

    这就让刘弘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了。

    穿越当初,刘弘也曾想过尊立张嫣为太后,但出于‘稳住陈周集团’等等复杂原因,暂且搁置了。

    之后,刘弘也曾想过尊代王太后薄氏为太妃,不过最终一出高庙事变,让刘弘地局势瞬间好转;尊立薄后为太妃,也就没有了必要——局势好转之后,刘弘想要将刘恒移封梁国,也不再需要以薄后为筹码。

    代王太子,历史上的景帝刘启,以及历史上的梁孝王刘武被刘恒留在了长安,以为质子,刘弘也就没必要去动薄后的心思了——那别人的母亲做威胁,怎么说也有点不光彩。

    现在,真正面临某一件事因‘东宫无主’而耽搁的时候,刘弘便不得不面对这个早晚会面对的问题了——究竟怎么办?

    如果刘弘直接下诏,尊立张嫣为太后,那刘弘必将面临一个问题:陛下都登基四年多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尊立太后?

    奥~是了。

    是吕太后没有尊立···

    这样一来,刘弘就等同于明晃晃打吕后的脸!

    这样做的结果,刘弘已经不需要多想了——吕后,无论如何都必须光明伟岸!

    但不尊立张嫣,法理上又说不过去:母亲明明在世,却不尊立,是个什么道理?

    虽然不太可能会有人直言道破,但刘弘早晚要面对——将来册封皇后,立太子,甚至刘弘往后宫赛妹子,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后妃册立,须太后懿旨!

    真到了那时,刘弘绝对没有底气,去反驳一句‘东宫无主’‘今无太后’···

    “丞相臣平,谨拜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一声苍老的喝唱,打断了刘弘繁杂的思绪,抬起头,陈平那双审视着略带些担忧的目光,便映入刘弘眼帘。

    “丞相来了啊。”

    自然地换上标志性的淡笑,刘弘向一旁的王忠摇摇手:“赐座。”

    “谢陛下。”

    在王忠拉来一块筵席之后,陈平一板一眼跪坐下来,目光中略带些询问:“北平侯安好。”

    “丞相安好。”

    在张苍回礼安坐之后,刘弘也是从卧榻上坐了起来,笑着摆手道:“这几日忙于匈奴时节之事,朕展转无眠;又时值冬春之际,遂偶感风寒···”

    “徒使丞相担忧了。”

    说着,刘弘不着痕迹对一旁的王忠交代道:“去,转告虫公、令郎中,解除宫禁。”

    看着刘弘目光中的淡然,陈平审视片刻,终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但即便是远远这一看,陈平也是看出了刘弘面色中暗含得病气。

    沉吟片刻,陈平心中的天人交战,最终化为一句官方的关心:“陛下尚年幼,还当多保重···”

    陈平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从嘴里冒出去的。

    但说出口之后,陈平诧异的发现:自己好像顿时轻松了许多?

    要说真的希望小皇帝身强力壮,那就是说笑了——陈平巴不得小皇帝早早夭折绝嗣,让一切回到十一月的模样。

    但在匈奴人面前,陈平又本能的不希望被看出汉室内部的矛盾,甚至于在内心深处,陈平都不希望刘弘被匈奴人看清!

    这种复杂的清晰,让陈平心中可谓五味陈杂,说不清,道不明···

    “丞相之言,朕谨记于心。”

    淡笑着应下陈平的‘关心’,刘弘自然地将话头一转:“不知丞相此番入宫,可有要事?”

    在陈平带着疑惑入宫时,刘弘下意识做出了‘粉饰太平’的决定:当着陈平的面,下令解除未央宫的宫禁,以此传达自己没事的消息。

    但转念一想,刘弘又觉得没必要这么紧张——又不是真的有事,何必那么着急证明自己没事呢?

    反正没有大碍,倒不如将此事模糊化处理,让陈平拿捏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事,从而做出一些激进的判断。

    满打满算,坐上皇位也有小半年了,对于帝王心术,刘弘也算是有了初步的认知:无论真实状况如何,永远都不要让臣子猜到!

    如果是以前,刘弘肯定会认为:做皇帝,就是在‘是’的时候,让臣子以为‘不是’;在‘不是’的时候,偶尔让臣子以为‘是’。

    但现在,刘弘的选择已经逐渐趋于成熟——不管自己怎么想,都不能让臣子猜到;保持神秘,才是合格的皇帝所要做到的第一件事。

    就像现在,刘弘先是成竹在胸的解除了宫禁,然后似有些‘心虚’的转移话题,甚至隐隐透露出‘丞相没事就退下吧’的潜台词,陈平本淡下来的面色顿时就又复杂了起来。

    只见陈平下意识撇了一眼张苍,旋即躬身一拜:“陛下既无大碍,臣便告辞。”

    刘弘亦是适时的摆出一副隐隐不安的表情,‘强装镇定’道:“如此,朕也不留丞相用膳了。”

    看着陈平迈着平稳的步伐,缓缓走去温室殿的背影,刘弘暗自嗤笑一声,陷入思虑之中。

    “欲盖弥彰,似是如非,这才是帝王心术吗···”

    而在刘弘看不到的角度,背对刘弘走向宫门的陈平,那深邃的黑眸中满是郑重。

    “绛侯啊···”

    “吾二人之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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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关于本章中所言:孝惠皇帝死后,吕后并未改称太皇太后,而是仍为太后,且不尊张嫣为太后,而是以‘孝惠皇后’称之,这件事,几乎是所有关于汉朝的史书中,统一的记载。

    或许大家会觉得匪夷所思,别意外,佐吏一开始也同样觉得难以置信:这种夸张的操作,吕后真能做出来吗?

    这会不会是史书上,为了掩盖刘恒旁支夺嫡,出于政治正确而上的春秋笔法,刻意去黑吕后?

    带着这样的疑惑,佐吏日常性沉浸到了资料文献之中;但最终得出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在如今现有的有关汉朝的研究工作中,并没有全面否认这段历史记载真实性的文章和文献,只有寥寥几篇历史本科毕业论文,提出了和我相同的猜测。

    那几篇文章也没有拿出坚实有力的依据,来证明这段历史是假的;虽然得出了‘此乃史书为尊者讳,掩盖汉文旁支夺嫡’的结论,但论文最终的成绩也不是很高。

    佐吏本人的水平也十分有限,不敢将妄自猜测用于书中;又没有找到权威的研究结果可以为这种猜测给出依据,所以在书中,就以《史记·吕太后本纪》所记载为准了,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关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以佐吏目前涉及到的知识面,所能得出的结论是‘史书记载的就是真相’;如果有书友对此持疑惑,并且可以拿出可信可考的史料依据,佐吏完全接受友好的学术讨论,但希望大家不要以逻辑为依据,对书中这段描写提出太大的反对或质疑。

    毕竟,历史有些时候真的不太符合逻辑,比这还要操蛋的事,在历史上发生过太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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