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平平无奇的禁卫大营突然间与世隔绝了,任凭谁人如何疏通,就只是大门紧闭。

    自从左卫兵将进了禁卫大营,各种谩骂就没消停过,也就是王丞相积威震着,否则早炸营了。

    其实倒也不怪这些公子爷怨声载道,说要操练,那操练便是,都是能使弓马的,累点也可以忍。但说好的操练只是走个过场而已,白日里拉出去溜一圈,接着便得回营房。

    在左卫大爷眼里,禁卫大营这地方,帅厅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现在别说去帅厅点将了,不论衔爵高低,一天中大半时间连房门都不准出。

    “训呀,练呀,连把刀都不发,溜猴儿般走两圈就算了?”

    “马厩里关了那许多马,只白养着,却连碰都不让碰?”

    “上战场杀贼兵,爷们没话说,可这算干什么的?”

    “分明没把咱们当回事!”

    “不指望咱们打仗,竟还把咱们关在这!”

    嘴上无不骂骂咧咧,都怨朝廷瞧扁了左卫爷们,就只差把心底话说出来,这是操练?这分明就是禁锢!

    能进左卫的都不是简单人,大家心里门清,京师局势看起来紧张,其实那些乱哄哄的叛军成不了气候,除非会飞,否则怎有可能过的了石头城?

    且不提右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东军精锐朝发便可夕至,西军腾出手来勤王也不过旬月功夫,更有武昌郡王麾下的常胜雄师可以倚恃,何时能轮到左卫上阵?

    朝廷所真正担忧的,无非是武昌之变的惨事在建康重演罢了。

    之所以明知自己不会上战场,公子哥们却还骂的如此凶狠,原因乃是住的实在太苦。

    “再住上几日,没被憋死,也要被熏死了...”

    “拿走你那毛腿,敢搭在爷爷腰上!”

    “西厢那边营房空着不住人,却让老子们在这背靠背挤成肉团子!”

    东厢营房少,规模远小于西厢,偏偏空着西厢不用,让这四五千人挤在东厢有限的几个营房里!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谁受的了日日夜夜跟些大老爷们挤在一张榻上?

    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憋的抓耳挠腮,争吵叫骂能掀了屋顶,然而一墙之隔的大营西厢,却是静的诡异。

    极静,静极,静的仿佛连只虫儿鸟儿都没有!

    尤其到了夜里,东厢西厢更是形同两个世界,一边犹如菜市口,一边就像坟地。

    然而闹哄哄的东厢营房,在一天夜里,就突然寂静了下来。

    那日上午,封闭的禁卫营门突然打开,大批甲胄军械运入营中,夫役却只卸在了门口,由左卫给搬到了辎重营。若在往日,见了如此精良的装备,但凡是个习武之人都会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可现在这情况,右卫上下无不懵了神。

    一个个勉强挤出笑脸,一边搬着器械,一边在嘴上念叨,都道朝廷最倚重的还得是咱们。可他们心里却都在打鼓,这些东西不送去石头城,不送到广陵,拉到这禁卫大营做什么?

    朝廷对左卫,该不会真要动真格的了吧?真要把左卫武装到牙齿,拉到战场上去?

    就在左卫惶恐不安的当天夜里,不知是谁先发现的,唤醒了同袍,继而所有人都醒了,挤到了墙边,透过窗子,朝外望去。

    左卫兵将惊恐的发现,仿佛从天而降,也似从地下钻出来一般,校场上竟已列满了兵马!

    惊悚压抑着营房里的左卫将士,不乏有人捂着嘴吓出了尿。

    大营里没有闲杂人等,更没有这么一支军队,这是闹鬼了么!

    鬼兵过境么!?

    在忽明忽暗的火把映衬下,仍有一队队的黑影从辎重营方向缓缓进入校场。

    马蹄踏着韵律,哒..哒哒...

    甲胄磨蹭着兵械,咔..咔..咔...

    当黑影走出阴暗,借着月色和火光,隐约可以看见那些人身形轮廓,惊悸过后,终于有人回过了神。

    “是人,不是鬼!”

    “像是咱们马厩里的马。”

    “是朝廷白天运来的甲胄。”

    “是铠马甲骑!”

    “他们不会是,不会是在试装备吧?”

    猜想随机得到印证,似乎已经集结完的甲骑开始分列,队首衔着队尾,队尾接着队首,形成一个闭环,围着校场匀速绕圈跑马。

    “这些兵马,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左卫将士面面相觑,若真是鬼倒还好解释了,可这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一夜间突然出现在了与外隔绝的禁卫大营?

    “恐怕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吧?”有人议论道,“他们早就在大营里了,比咱们还早!必是一直住在西厢营房!”

    “胡扯,西厢要是有人,咱们住了这些日子还能没发现?”

    “我说,你不觉得每日送饭的伙夫瞧着面生?原还没在意,只纳闷那些伙夫怎么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比咱们还壮实,现在看,肯定就是这伙人冒充的!”

    “那你说,他们住就住,藏个什么劲?还怕谁知道吗?”

    “嘘,小声点,他们人都已经在这了,还有什么好争论的!”

    左卫不免一些有真本事的人,盯着绕圈的甲骑瞧了一阵,也瞧出了一些门道:

    “校场上的甲骑足足五千有余,看似一个圆圈不分头尾,实际上部曲分明,这是五个千人营!”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旁边有人解释道,“徐霜的意思就是说,这是一支整编的精锐!”

    “整编之军?徐霜,依你看这伙人究竟是哪里的兵马,是东军还是西军?”

    大家伙都知道徐霜的老爹曾在东军做过督帅,此刻既说了几句高明之见,想来是得了老爹几分真传,便都瞅着他,指盼他能给解解疑惑。

    徐霜却摇着头思忖道:“我哪知道,但瞧这架势,怕是要强过东军破虏和西军雄武吧?”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大失所望,要知破虏镇和雄武镇堪称大晋东西双璧,徐霜轻飘飘一句话等同把校场这支兵马捧上了天,立时有人不服,纷纷质问大晋可有强过破虏好雄武的整编之军?

    “俺倒觉得既非西军也非东军,但是真像鬼军,若非鬼,哪能这么安静呢!满校场的甲骑跑马溜圈,竟一丝杂音都没有!”

    铠马甲骑一溜小跑,马蹄踏地的声音近乎浑然一体,却没有号令传出,更没有人声传出,校场的甲骑似乎都是哑巴!

    但这股沉默里透着说不出的血腥,把人震慑的大气不敢喘一下,横行京师百无禁忌的世家纨绔们竟只能偷偷扒窗而望,只能压低着嗓子议论。

    同样的议论也在东厢其他营房里展开,说的话大同小异,几栋营房里没有一个左卫将士走出房门去校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校场里的这支兵马似乎也没有任何兴趣搭理屋里人的偷窥,自顾自的跑着马,只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如潮水般退出了校场。

    所去方向却并非来时的辎重营,而是直奔马厩,再未现身。那马厩在校场和西厢之间,既未见他们回返,那必然是住在西厢无疑了。

    “看来他们是不打算放回甲胄兵械了。”

    “这批甲骑具装,朝廷果然就是给他们预备的。”

    “嘿,不多不少竟是人手一套,朝廷早算好了的,这支兵马就是朝廷安排进来的。”

    “真是怪了,他们究竟是何时进来的?是在咱们之前不假,但这么一支精锐,居然无声无息的进了京师驻进了禁卫大营,还藏的如此严实,半点风声没透出来。”

    “极有可能在叛军兵压石头城之前,这支兵马就进了禁卫大营!朝廷一直在调度兵马粮草,安排五千来人进城,分着批次入营,若是处心积虑所为,尤其是王丞相亲自抓,啧啧,确实不容易被发觉,但是...”

    “但是这么干图什么?莫非...”

    知趣的人不觉打住了嘴,细思极恐,琅琊王氏要造反么!

    有人听出那莫非后面的意思,只是哂笑:“王丞相把咱们关在这里,能瞒过满朝诸公,能瞒过陛下?”

    “藏了这么一支精锐在禁卫大营,王丞相一定是请了陛下圣裁的。”

    营房里议论纷纷,徐霜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倒在榻上闭眼不语。

    众人只当他是被大伙怼了,脸上无光心情不好,也无甚在意他,但看似平静睡着的徐霜,内心中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在那支兵马撤离校场的时候,他远远瞥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就列在甲骑军伍内,若非那个身影实在太过熟悉,否则甲胄之下,他也不会认出来。

    那是他二弟,徐霆!

    跟随会稽王入蜀的左卫羽林,二弟徐霆!

    会稽王早已经回到京师,可当初护卫他入蜀的左卫羽林,却并无一人回返。据传一千羽林是在返京途中调入武昌郡王麾下,跟着武昌郡王重回荆襄,打羯狗去了。

    历经血战,老二非但没有战死沙场,竟还神鬼不知的驻进禁卫大营,这意味着什么?

    周围同僚还在议论这支兵马究竟来自哪里,是何番号,徐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来自哪里?从武昌来!

    番号?武昌郡王的厌军!

    “我说,弟兄们,”屋内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知是谁如梦方醒一般长叹,“朝廷把咱拘在这里,该不会就是给这支兵马当幌子打掩护的吧?!”

    营房里的议论声渐渐被压了下去,一股耻辱杂着被人蔑视的羞愤,占据了所有人心头,以致闹哄哄的营房静已经鸦雀无声。

    这阵子的折腾,自己还觉着弄出了挺大动静,可自己并不是预想中朝廷的人质,自己还没那么重要,也不算陪衬,不见那支兵马根本不屑自己的偷窥?

    棋子?甚至连做朝廷的棋子都不够格,恐怕只是从下棋人烟杆里冒出的浑烟罢了。

    太欺负人了!

    这一夜,徐霜根本未眠,心里一个念头翻来覆去:他们带甲回房,是准备随时去打仗啊!老二如今是干大事的人了!

    一夜过后,西厢一如既往的安静,而东厢同样也安静了下来。

    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左卫四五千人竟再听不到一句埋怨,霜打了一般浑浑噩噩度日,甚至当这天右卫兵败石头城,他们仍对营外事情一无所知。

    这一天,禁卫大营的两扇铜门再一次打开了。

    不同于上次一车一车的辎重运到营内,今次进来大营的只有一辆车,雕着描金海棠的马车!

    “车上不会是王丞相本尊吧?”

    “王丞相出行,能是如此轻车简从?”

    “就算是他老人家本尊,也不是来找咱们的。”

    果然,如左卫大爷们所愿,马车入门不停,掠过东厢一排排的营房,直奔西厢而去。

    静无声息的西厢入口,赫然有一队甲士把守,甲士显然认得驾车的年轻人,连问询都省了,便放了马车通行。

    而那驾车人,竟是不久前带着天子诏书去往邾城赐封司马白的王羲之,却不知何时回到了建康。

    马车经过西厢营房,车速忽然降了下来,窗帘掀起,窗后一双深邃的眼睛,打量起寂静的营房。

    “所谓深渊难测,大概就是如此吧,谁也测不透这渊潭的深浅。”车内的声音苍老温和。

    “这营房有何异处?”王羲之很是不解,一排房子而已,竟能得到车中老人如此特殊的评价?

    车内呵呵笑道:“这区区几栋房子,却藏着我大晋的国运,九郎,你说这渊深不深?”

    王羲之顿时醒悟,渊之深,在于有龙!

    他与这营房中的兵马,跳过武昌,绕行江东腹地,千里迢迢潜回京师,他牵线朝廷,一力促成这支兵马悄匿营中,不就是因为笃定了国运所属吗?

    说话间,马车已到禁卫帅厅门前。

    马车这趟入营似乎没有预先通知,车内老人缓缓下了车,立在了厅门前,仍未有人出来招呼。

    驾车人待要进厅通报,老人抬手一拦,径直迈了进去。

    跨入厅中,老人入眼所见只有五人,虽都身披重甲,但仪态着实难以入目。

    一人瞌睡,一人修指,一人擦剑,一人喝酒,一人读书。

    老人毫不以为不妥,反倒很满意的样子,哈哈一笑:“好一众五虎悍将,烦请哪位通禀白王,就说王导来拜。”

    话音才落,便有一人急匆匆转过屏风从内厅出来,厅中散躺的五人随之起身站直,所有懒怠之风立时消弭不见,替而代之锐气彪凶。

    只见来人赤红犀甲,仪神隽秀,而左眸煞白一片!

    “司马白拜见老丞相!”

    “白王归朝,社稷之幸。”

    “丞相所来,可是诏我出兵?”

    “正欲依赖白王,力挽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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