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升,和煦的微风轻拂海面,一道道波纹在水面荡开。

    少年和瞎子老道坐在岸边,身后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还冒着袅袅白烟。

    “庞老头,你说,那条鱼会不会很恨我啊?”

    少年在岸边枯坐了一夜,双目无神,呆若木鸡。不知怎的,他的心中始终有些愧疚,那只金鲤在手上拼命挣扎时,他似乎读懂了它目中流露出的绝望和怨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在一只鱼的身上看到这种人类才有的情绪表征,可他似乎真的看懂了那只鱼的眼神。

    老道用那双盲了几百年的空洞双目看着自家这单纯善良的弟子,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道:“痴儿,物竞天择乃是大道根本,又何必挂怀那些怨恨与否呢。世间之事,本就难以界定绝对的对错,于你对的,可能于他人便是错,于他人对的,可偏偏于你又是错。这只千年金鲤命中注定有一道大劫,渡过了,便是鱼跃龙门,天高海阔,渡不了,便是千年道行一朝丧。此次为师借它的气运为你改命,虽然它此后化蛟无望,但或许却也让它免于劫难之下,反而救了它一命也未尝可知。徒儿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少年缓缓转过头,看着面色和蔼的老瞎子。一直盯着他半晌,少年才幽幽说道:“庞老头,其实我并不想和你学什么道法,也不想跟你离开小镇。虽然你总是跟我说我家先人作孽太多,才害得我也命不好,可我一直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少年转过头,呆呆地望着海面远处,一脸失落之色。顿了顿,又接着开口:“真的,我其实挺满足的了。爹娘死后,还有很多街坊给我饭吃,今天张家大叔给碗饭,明天李大婶给点菜,偶尔还能在徐屠夫那里蹭点肉吃,我能活着长大已经很知足了。后来我大了点后,大家都照顾我,经常给我点零活做,让我至少能吃饱饭。东边那陈老汉,其实就数他骂我骂得最凶,可我知道,他每次给我结工钱时,总是偷偷给我多算几文钱。还有那卖包子的周大婶,隔三差五的总会给我几个馒头包子,说是白天卖剩下的,其实我都知道,我不傻的,小镇上的街坊对我都挺好的。”

    海浪轻轻地拍打在岸边,少年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老瞎子就这么坐在一边听着,不曾有半句言语。

    “我不知道庞老头你为什么非要收我当徒弟,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可造之材。我每天做做零工,和那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赌赌钱,今天去李寡妇家门口耍几句嘴,明天去徐屠夫家砸砸他院子里的狗,其实挺好的。要是再能偶然碰上阿香,偷偷看她两眼,那就更好了。其实我也想当个有钱人,可我又没什么本事,连大字都认不得一箩筐。我知道阿香肯定看不上我,她爹她家人更加看不上我。我也知道总有一天阿香一定会成亲的,可我只要能远远地躲在一旁看着,就可以了啊。”

    少年屈起双腿,把脑袋埋在膝盖中间,拉扯着自己的头发。

    “可后来我忽然不愿意了,我看到阿香每次碰到那个叫周文的书生,总是捂着嘴偷偷地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阿香笑的那么好看,可心里却偏偏疼得厉害。我知道庞老头你是有大本事的,小时候你用一张黄纸把我病治好时我就知道了。前两年总是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外乡人来找你,那些人一看就很厉害,一定比咱们镇上开拳馆的洪师傅还厉害。那么多厉害的人都来找你,你肯定也很厉害吧。所以我慢慢地就愿意跟你学了,我想学会你那些本事,我也想成为很厉害的人,这样阿香和他爹就不会瞧不起我了。”

    “可是,我跟着你离开了小镇,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是有些怕。我感觉自己学的越多,懂的越多,就会慢慢变得不是我了。我不知道庞老头你能不能听得懂,可我就是怕,我不想变得不是我自己,我只想当贾诩,那个小镇上的小地痞,那个穷得娶不起媳妇的贾诩。昨天在拿刀刺那条鱼时,我心里真的特别怕,我总觉得我一旦下去了那一刀,就会变得再成另一个人,再也不是贾诩了。所以我坐了一夜,不敢睡觉,我怕我一旦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就真的不是我自己了。”

    少年就这样悠悠地低声念叨着,他只顾着一股脑地把心里的话通通倒出来,因为这些事憋在心里很难受,感觉堵在胸口,让他不能呼吸。这个偏远小镇长大的少年,可能无论他走得再远,走得再高,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永远都是那个方圆不过十里的小镇。

    老瞎子站起身,走到少年身边,负手而立。师徒两人一站一坐,面朝大海。

    “傻徒儿,你看你一天天地长大,师傅也一天天的变老。那树木日渐高大,铁器慢慢腐朽,这世上所有的人、事、物都在每时每刻发生着改变,光阴也在慢慢流淌。去年你十九岁,今年二十岁,明年二十一岁,今日的你,从不会是昨日的你,明日的你,亦不同于今日的你。你确实在变,每年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变,天地万物也都在变。但你记住,只要你心里面还是那个贾诩,那么无论你的容貌你的本事变了多少,你就还是你,就一定还是小镇的贾诩。”

    将手搭在少年的肩上,老瞎子温言软语地开导着徒弟。

    “记住喽,只要本心不改,你就永远都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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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就从床榻上起身的卓宇明,已经在屋中来回踱步转悠了几百圈。

    他一向自诩是个心境沉稳,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可不知为何,只要心中一旦浮现起舒姑娘的面容,便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昨日晚间舒姑娘是答应了自己的邀请的,原本自己直接去找她,请她带路在城中逛逛就好。可毕竟昨日人家失手打碎了隔墙,或许只是心中有愧不忍直言拒绝,自己这般找上门去,会不会太过于唐突了?岂不是显得自己脸皮太厚了些。可如果自己不去找她,明明人家昨晚已经点头答应了,自己却食言而肥,舒姑娘会不会认为自己不把她当一回事,更加不快。

    就在卓宇明在房中纠结踌躇到极致时,忽然传来了两道门扉轻叩之声。

    瞬间,卓宇明身形骤停,连忙审视自身。直至确保一切无恙,并无不得体之处时,方才快步向房门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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