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野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冶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野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野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野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冶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兑道:野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野不用多说了,快合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野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野他是骂他外小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冶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野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野可是三姐且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野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野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职。”黛玉流泪道:野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子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野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赃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野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夕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野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野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粮是怎么样?”

    正髓,只见紫鹃从里间帘子,撤卜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野狮良睡着了吗?”

    紫鹃点点头儿,问道:野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野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野怎么了?”袭人道:野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献夫来吃药呢。”

    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野你合谁说话呢?”紫鹃道:野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野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野不妨,你们决别这样大原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心疼起来?”袭人道:野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野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野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敞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兑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雕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野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野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野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野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人房中坐下。贾琏道:野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野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撸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野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野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题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野说的很是。”王太医道:野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

    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巳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后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

    贾琏拿来看时,问道:野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野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野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野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犹:野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王大夫道:野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野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野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也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野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妯可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嫩良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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