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王司马道子亲自来到京口大营,不仅令赵亮他们大感意外,包括何谦、孙无终、朱序等一众北府将领,同样都有些出乎预料。

    这位年轻的皇族贵胄,这几年风头正盛,俨然成为了大晋朝廷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就连名士谢安在刚刚取得淝水大胜的情况下,都要选择退避三舍,以隐居的方式躲开司马道子的锋芒。

    眼下这个时候,堂堂的会稽王居然屈尊降贵,大老远的从建康跑到这里,当然绝不仅仅是为了平息北府两位大将内斗那么简单。北府兵京口大营里的每只蚂蚁甚至都在奔走相告:“司马道子要来夺权啦!”

    除了司马道子之外,另一个让人意外的情况是,大统领谢玄也派了代表前来。这位代表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儿子,谢家小公子谢煥。而随同谢煥一起到达京口的,还有谢安的弟弟、谢玄的五叔,因淝水大捷而晋升中军将军的谢石。

    这三位的到来,立刻令京口大营变得热闹非凡。

    依照谢安之前的提议,司马道子代表着朝廷和皇族,谢煥代表他父亲、北府现任大统领谢玄,谢石则代表建康的高门世族,再加上谢安自己的私人代表赵亮,连带北府军内部各派将领头目,终于齐聚一堂。这其中纷繁复杂、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实在不是一句两句能讲清楚的。

    会稽王司马道子在刘牢之的亲自迎接下,一到地方便住进了京口大营的主将宅邸。

    之前,此处只有谢玄曾经使用过,刘牢之在主持京口军务后,也从不敢轻易搬进去。所以,这处主将宅邸既算是公邸,也可视作谢玄的私宅。

    几乎跟司马道子前后脚抵达这里的谢煥,一看刘牢之居然把他父亲的居所拿来招待会稽王,而自己这个谢家正牌公子反倒不能入住,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连刘牢之特意准备的接风宴都不肯参加,兀自留在军营客舍喝闷酒,同时大骂刘牢之忘恩负义、吃里扒外。

    赵亮同样也没有参加当晚的宴会,一来他自己本身就不喜欢这种虚情假意、貌合神离的无聊饭局,二来司马道子等人跟自己此行的任务无关,他目前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上身,实在没有必要多生枝节。

    见赵亮不去,何谦与孙无终、刘轨等一众将领也都纷纷找借口推辞,刻意驳了刘牢之的面子。只有大将朱序因为中军将军谢石也在场,所以不好缺席,总算不至于出现连一个北府主要将领都没来的尴尬局面。

    参加宴席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气氛却非常热烈。也不知道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是不是故意要做给众人看,一整晚他们都在痛饮狂欢,动静吵的半个大营都能听见。

    翌日清晨,折腾了一宿的刘牢之不仅没有丝毫倦怠,反而还神采奕奕的召集各方代表齐聚主帅堂,正式开始了北府军的内部矛盾调解会。

    因为赵亮代表的是谢安,所以备受各方重视,他在刘裕和晨曦的陪伴下,坐到了主位右手边最近的一张席案,在他对面的,就是谢玄的儿子,公子谢煥。

    司马道子凭借着皇族贵胄和朝廷特使的身份,当仁不让的居于主位,颇有掌控全场之势。

    而谢石、刘牢之、何谦等一众将军官员,则依次分别落座,排成左右两列。

    赵亮抬眼仔细观瞧,高居帅位的司马道子,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消瘦的面庞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灰色,不知道是不是长期服用五石散所引发的毒素反应。不过,除了面色不太好之外,司马道子的精神却是熠熠生辉,两道细长的剑眉直入发鬓,一对美目精芒闪烁,气度非凡。

    再看坐在对面的谢煥,年龄比司马道子更小。他是谢钟秀的弟弟,今年才不过十六岁。但是小小年纪,却难掩谢煥的风华。乌衣巷高门望族所特有的气质,在这位小公子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令人折服的潇洒飘逸。

    这一点,倒真是像极了风流宰相谢安。

    赵亮心中不禁暗叹,东晋门阀世族果然名不虚传。优越的出身、良好的教育、代代传承的名士家风,不知造就出了多少历史上著名的文人雅士、风骨大家。

    不过,长相英俊、举止不俗的谢煥小公子,此时却是面带寒霜,从一进来就死死盯着坐在赵亮临位的刘牢之,仿佛随时要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直看得这位久经沙场的猛将,也逐渐不自在起来。

    司马道子瞧出了刘牢之的尴尬,微微一笑,开口解围道:“诸位大人、将军,朝廷这次接到北府军报,说是两路大军产生了一些误会纷争,居然连谢太保他老人家都惊动了,还特意着令各方前来调停斡旋。陛下对此非常重视,于是命令本王代表朝廷,星夜兼程的赶到京口。所幸的是,目前尚未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眼下又有机会与诸位大人们相见,本王心中甚是欣慰啊。”

    听了他这个开场白,在场众人都依礼拱手,参差不齐的向皇帝和朝廷致谢,并对会稽王的到来表示欢迎。

    赵亮心里非常清楚,跟历史上其他王朝相比,其实东晋皇权与军队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甚至颇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与危险。

    自公元316年西晋灭亡,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大部落纷纷崛起,逐鹿中原,晋元帝司马睿搞出了史上有名的“衣冠南渡”,将中原望族和百姓迁往长江流域,定都建康,最终建立东晋,以避战祸。在那之后,司马皇室对于军队掌握,就逐渐出现了衰弱旁落的趋势。

    东晋兵制,仍旧袭用曹魏和西晋时期的世兵制,并以募兵制补充兵力。由于中央皇权衰弱,军力外重内轻,很多地方的刺史、将军所统领的外军逐渐不受朝廷的管辖节制。

    这些外军大多由世族的军队组成,统军将领往往称霸一方,其实力远超皇帝手里的中军。最典型的,就是桓氏家族所掌握的荆州军,无论兵源,还是战力,都绝非建康军所能比拟的。

    当初谢安授权谢玄,支持他组建专门抵抗北方胡人入侵的北府兵,本意其实是要在建康军之外,另设立一个听命于朝廷的强大军事力量,作为中军的一部分,一方面抵御外敌,一方面弹压内乱。

    然而没想到,由于受到当时世族风气的影响,以及长期以来地方军系恃强割据的习惯,北府兵经过数年的发展,不仅没能如谢安所设想的那样,成为朝廷的直属力量,而且反倒跟荆州军一样,与司马皇室渐行渐远,除了表面上仍坚持上下臣属的礼数,内心中却早已自成一系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以司马道子为首的皇族,一向不信任谢家把持的北府兵,而谢安谢玄叔侄也早就看出了其中的结症所在,从而萌生了归隐避世的心态。如今北府即将面临群龙无首的境地,内部诸位大将又都貌合神离,等若给了朝廷一个难得的插手机会。尽管司马道子尚无直接干预北府兵的能力,但由于谢安谢玄的缺位,致使他的话也慢慢变得有分量起来。

    听会稽王把开场白讲完,老资格的谢石率先开口:“殿下说的没错啊。大家都知道,我兄长谢安淡泊名利,不愿贪恋权势,侄儿谢玄又久病在床,难以署理北府军务。老夫虽然不才,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手创建的天下强军,自此沉沦内讧。说不得,也只好代表谢家,来给刘将军何将军劝劝架啦。”

    他伸手一指旁边的谢煥:“俗话说,虎父无犬子。煥儿是我的孙子辈,但我举贤不避亲。他在乌衣巷各个世家中,堪称新一代的翘楚人物,此番代其父亲前来,还望诸位看在谢太保和大统领的份上,多多支持才是。”

    朱序和孙无终等北府旧将闻言连忙表态,表示愿意听从谢大统领的指令,绝无异议。

    司马道子刚说了自己代表皇帝前来,没想到立马被谢石这个老家伙横插一杠,抬出谢家分庭抗礼,而且还有不少将领表示支持,顿时心中不快。但他年龄不大,城府却极深,神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仍旧笑意盈盈,接着说道:“老将军言之成理,同样也道出了本王的心声。谢太保叔侄当初创建北府兵,而后又击溃苻坚百万雄师,与我大晋功不可没,诸位绝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啊。”

    说着,他转过头来,对赵亮笑了笑:“这位就是谢太保的代表,赵亮赵先生吧?”

    赵亮连忙略一拱手:“殿下,正是。”

    “赵先生一看就是睿智通达之人,否则也不能入了谢太保的法眼啊,哈哈哈,”司马道子洒然一笑:“听说当初正是你在危难时刻,凭一己之力救了刘将军和谢小姐,后来又在两军对峙之时,及时出面止息兵戈,足见先生乃是有勇有谋之辈。既然代表谢太保,不妨请你先讲讲吧。”

    赵亮闻言不禁微微一愣,没想到今天的调解会,居然会让自己第一个发言。同时,他也从司马道子的心中读出了几分怨怒气愤的情绪,知道对方暗地里还在记恨自己连番破坏了他们的阴谋。

    赵亮稍稍定了定心神,侃侃而谈道:“殿下,诸位大人,其实今日之事,都是源自于数日前的那场偷袭。当时我作为陶思源将军新招揽的亲兵,随将军护送刘大将和谢小姐前往建康,没想到半路上却遇到了不明身份的军队,向我们发动突然袭击。幸好及时察觉出不对劲,我们才于千钧一发之际突围而出,刘将军、陶将军和谢小姐为此都受了不少伤,还折损了数百弟兄。事后刘将军调查原因,据参与此事的亲兵队长鲁光交代,说是何谦将军在幕后主使,这才引发京口大营准备出兵讨伐的事情来。”

    赵亮话音刚落,坐在不远处的何谦便一拍桌案,怒道:“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刘牢之自编自演苦肉计,凭什么把屎盆子忘我头上扣!”

    赵亮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何将军息怒,我刚才也只是向大家讲述一下之前发生过的真实经历,并无任何指责你的意思啊。”

    “赵先生,我不是冲你发火!”何谦气哼哼道:“刘牢之,你不要栽赃陷害,有本事把人证物证都拿出来,当着大伙儿的面,咱们分辨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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