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儒朱清把玩着他心爱的砚台,沉默不语,他这一方砚台,得于偶然,是一次在灵台山时,无意中救了一名山中崴脚的道士,将其背至观中,后来那道士为了感谢他,将灵台山道观门前的踏脚石打磨成一方灵龟砚,并言,灵砚千人跃,如涉万水千山,水墨自生。

    今日拿出来,其实是为了感谢麓山书院这七年的照拂,送与有才有德之人,自不会明珠暗投,送与子侄,也尚为一段佳话。

    但此时站出来的杜雨生。

    显然并不是朱清眼中这一块灵龟砚的主子。

    程启与朱清秉烛多年,观一眼而知念达,他略微沉吟道:“既有好诗,献来吧,若是好,这紫毫笔便赠与你吧。”

    程启来自江南世家,一支笔纵然珍贵,但他还有更好的笔收藏,不愿意让朱清心里有疙瘩。

    颜松溪抚须带笑,一脸期待,但谁也不知他心中想法。

    杜雨生平日里苦学勤修,心思自然也是通透的,他隐约感觉到不太对,心中稍有愧疚。

    他并非刻薄之人,又无朱子涛那样的家身,可保衣食无忧。

    在书院求学已六载,过了县试和府试,倒在院试的最后一关,仔细思来,四书五经常读,唯一原因,或为缺少一举人先生指点迷津。

    是的。

    如今,松溪公将麓山书院收弟子。

    他太想冒尖了。

    杜雨生一一拱手,也不等书童以笔墨伺候,随吟道:

    “朝奏圣言九重天,夕迁麓山又七年。

    风雪亭中遥相对,大梁郭阙近在前。

    清风送来朱砚台,紫毫抒写启章程。

    胸有文章待君王,岂将岁月空蹉跎。”

    吟毕,杜雨生恭敬行礼,神采飞扬。

    朱清,程启两位大儒闻言,对视一眼,复又看向杜雨生,然后又对看一眼,双方眼中,都有遗憾。

    是的。

    这一首七言律诗水准极高!

    不仅将二人过去事抒发出来,还暗喻他们的志向,尤其是最后一句‘胸有文章待君王,岂将岁月空蹉跎’,更是将他们多年的愤懑抒发出来,而如今又出仕,君王自不相待,暗指君臣皆明。

    妙处还不止于此。

    这第三句‘清风送来朱砚台,紫毫抒写启章程’,里面暗藏二人的名字,这一记马屁拍的真溜!

    不给砚台紫毫都不好意思!

    “好诗!”

    颜松溪颔首称赞。

    他站的角度与朱清,程启不同,纯粹从诗上品评,全诗挺不错,虽然第三句过于功利了一些,在颜松溪看来,杜雨生颇有‘急智’。

    这样的人,正常情况,考中举人不成问题。

    但是以送别诗‘绑架’朱清和程启,虽然机智,若心思往坏处使,未来是一个‘危险人物’。

    颜松溪在朝堂沉浮多年,见到太多老银币,城府一个比一个深。

    此子,必须得好好教导,引上正途。

    否则将来一朝腾达。

    或为朝堂之患。

    这一点,朱清和程启,迟滞数息,同样敏锐的觉察到这一点。

    今日风雪亭送别是要传遍于士子之间的。

    若送。

    则将来或有隐患。

    若不送。

    岂不是落下一个寡恩学子的名声。

    朱清和程启对视。

    再看低头谦恭的杜雨生。

    两人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

    此子。

    不简单!

    人群中。

    宁恒打量着杜雨生的那谦卑的身影。

    若有所思。

    这时,颜松溪起身,立于风雪亭前,道:“可还有其他学子有好诗呈来?”

    话落。

    各学子面面相觑。

    他们面露尴尬。

    倒不是没有准备。

    而是心中有逼数。

    杜雨生这一首诗。

    把路走窄了。

    他们都不好意思献丑。

    就连老秀才宋昌明,老脸上也露出复杂之色。

    教书多年。

    竟未识破,自己的学生中,暗藏着一条黑龙。

    他思忖半响,竟吟不出一首堪比学生的诗来。

    越发的窘迫。

    只是,如今的局面。

    杜雨生诗虽好,决不可得头彩!

    宋昌明转身,点名道:“王顾,可上来一试?”

    学子中,钻出来一名学子,他拱了拱手,从袖子中取出一首事先准备好的诗,当众念了出来。

    但比起杜雨生的,差了许多。

    宋昌明面色难看。

    又点了几人的名字。

    出来吟诗。

    一个比一个烂。

    颜松溪人群中扫了又扫,不见那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家伙。

    心道,莫非此人是杜雨生?

    若是这样。

    他心中一阵惆怅。

    就在此时,朱子涛忽然道:“老先生,我家兄弟也是您的学生,怎不点他?”

    “你家兄弟?”宋昌明一阵疑惑。

    朱子涛跑到学子中,一把将宁恒推出来。

    “呐,子恒,我们两兄弟。”

    说完,朱子涛小声在宁恒耳边道:“兄弟,别怪我坑你,我特么就是恨啊,杜雨生那家伙,要拔得头筹了,涛哥不喜欢,想想办法,你明白吗?”

    草,涛哥不喜欢。

    你小子牌面挺大啊。

    好吧。

    为了自家兄弟。

    宁哥抄了!

    “学生宁恒,字子恒。”

    宁恒不卑不亢。

    但此时众学子有轻微的碎语声。

    朱清和程启二人心思漂浮。

    颜松溪则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好一个俊俏后生。

    这声音有些熟。

    颜松溪的目光变得明亮起来。

    朱清和程启敏锐的觉察到颜松溪的神色不太对。

    也会聚精神,看向前方少年。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宁恒开口。

    没办法,送别诗虽然有好几百首,但是能与眼前相应景的,并不多。

    而这一首,最出彩。

    朱清和程启身子一正。

    这开头一句,顿时如画在身啊。

    尤其是朱清,他来自北方燕州,宁恒的的开头一句,恍惚把他拉到那一年离别燕州时的情景,多少次梦中醒来,依旧泪染襟衫。

    他手指一紧。

    充满期待的看向宁恒。

    宁恒吟道: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好!”

    朱清兀然起身。

    身形踉跄,快步走到宁恒面前。

    “好一个莫愁前路无知己!”

    “哈哈哈!”

    朱清仰天长啸。

    身上竟然泛起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之光。

    环绕在身。

    化作一柄书生之剑。

    以剑作舞,他本是弃武从文,意图以文治国兴邦,北驱胡戎!

    可惜多年来。

    一直未能遂愿!

    复吟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快哉!”

    “只此半阙,此砚,当归子恒矣!”

    说着,将砚台塞到了宁恒的手上。

    激动是真。

    抒发心中写意是真。

    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

    同样是真!

    这一瞬。

    杜雨生愣了,他有些不甘的道:“当有下半阙!”

    宁恒当然知道下半阙,只是后两句,与今日送别的基调不应景。

    忙尴尬道:“我被先生剑舞吓到,忘了!”

    “哈哈哈!”

    “不妨事,只此半阙,子恒亦当得此物,不出几日,便可扬名大梁,既是半阙,又缺题名,不如叫风雪亭别朱清,如何?”

    程启闻言,看朱清的目光有些愕然,酸道:“孝廉,今日某方知廉耻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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