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弓马起家转而供子弟读书的府州折氏、保安刘氏和三原姚氏等传统将门,以文入武的洛阳种氏更像一个另类。

    但若论打仗本事和对大宋王朝的贡献,种氏又不比其他各家相差分毫,甚至还能力压刘、姚两家。

    种家将的开山人是种师中的祖父种世衡,其人足智多谋,为大宋征战一生,留下了很多传奇故事。

    诸如施美女计恩抚羌人,用苦肉计探取夏国机密军情,以离间计除去夏国伪帝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刚浪棱、野利遇乞等很多故事,都被说书人改编而广为传唱。

    种世衡膝下八子皆有战功,其中老五种谔尤为显眼,以“遇敌能出奇计”而著称,曾于无定川设伏并一举击溃夏国八万大军队。

    在祖父、叔伯和一众兄弟的耀眼光芒遮掩下,种师中几乎是个小透明,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战功。

    但其人能与兄长种师道、堂兄种朴等人共同扛起种家将第三代的大旗,自有过人之处。

    源于家传,种氏子弟比起折、刘、姚三家来,更善于使用计谋。

    而种师中聪明却不外露,识计而少用计,为人谨慎,办事老练,用兵持重,识大局不冒进。

    正是因为这一点,教主道君皇帝被将门逼迫不得不出兵救援太原府时,才会安排种师中为都统制,并将朝廷兵马交到其人手中。

    种师中作为名义上的援军统帅,统领的兵力最多。

    除了从其兄师道麾下划出的四将西军精锐外,还有朝廷抽自京畿地区的八十个指挥,再加上之前已经聚集于辽州的河东兵马和大军北上途中收拢的各州兵马,直接掌握在种师中手中的总兵力有八万多人。

    要是换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姚平仲统兵,这个时候恐怕就会凭借雄厚的兵力一路横推至阳曲城下。

    种师中虽不清楚敌方的实力,却知道朝廷的兵马多么不靠谱,并没有被双方的兵力对比冲昏头脑,而是采取了与折可求几乎相同的稳妥策略。

    其人先是命大军在辽州治所榆社县休整,并从中挑选出两万战力较弱的兵马分守辽州各县,确保后路不失。

    同时,广撒斥候以侦察榆次县之敌情。

    至约定攻击之日前,东线宋军就已经探知敌人只在榆次县城中留下极少的兵马。

    即便如此,出辽州后,种师中仍然命麾下人马每隔三十里扎下一营。

    并依据营地地形险要和营盘大小,放下三两千不等的兵马,以保证大军的粮草运输不被同军切断。

    其人用兵虽然持重,却不是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实际上,十月初九日东线宋军出辽州,当日就进抵榆次县,进军速度一点都不慢。

    李逵为了集中兵力打大仗,仅在榆次城中留下了五百新附军。

    这些人本就是维持大军离去后的城中秩序不乱,得知宋军大兵压境,自然直接弃城逃向阳曲城大营。

    拿下榆次县后,种师中没有继续进军。

    其人一面派出斥候向北侦察阳曲城周边情况,一面遣部将张灏(张孝纯之子)领兵八千向东攻取寿阳县,一面又派出信使了解其他各路友军的进展。

    张灏很快就拿下了同样无兵防守的寿阳县,切断了河北路方向同军向太原府的增援,而派往北面的斥候也探知了阳曲城外围城的同军还不到五千人。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只需要朝廷大军压上,与阳曲守军里应外合,以十余倍同军的绝对实力攻破敌营,便成功解除了太原府危机。

    但问题是,同军留在河东路的兵马真的只有这几千人么?

    饱受同军欺凌的榆次县百姓喜迎王师,痛诉同军罪恶的同时,也提供了很多情报,其中就包括半月前同军一万多兵马驻守榆次的消息。

    结合同军进入河东路之后的几次战斗规模来分析,种师中估计进入河东路的同军绝对不会少于两万人,再加上投降的宋军,得出的总人数和折可求的推测基本差不多。

    其人不相信徐泽又是威逼开封府,又是东、北两路大军并进太原府,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还没接战就匆促撤退出河东路。

    就算他们真要撤退,也不可能在阳曲县城外又留下几千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敌军已经集中了兵力,正伺机而战。

    徐泽强势崛起后,利益相关的大宋将门都在分析同舟社和同军的特点,以为日后的选择多几分胜算。

    和折可求、刘光世等人一样,种师中也不熟悉没有大战战绩示人的李逵,但其人与兄长师道对徐泽的用兵特点却有深入的研究。

    得出的结论是正乾皇帝爱集中用兵,喜打奔袭战,惯于声东击西,善以力破巧,以点破面,且不在意攻城略地而优先打击敌军的有生力量。

    同军进攻河东路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突破了大石寨、承天军寨等险要关隘,却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受挫于土城阳曲,本身就透着极大的古怪。

    阳曲城似乎就是同军故意不攻破的,这一点可能性极大。

    徐泽征讨方腊时的秀州之战、与朝廷大军争夺大名府的朝城之战等战例,都是这样逼着对手在其限定的战场使用限定的战术。

    种师中猜测这次也一样,战力强悍的同军这么久都没有攻破无险可守的阳曲城,明显是做局。

    他们的目的就是围城打援,等朝廷大军送上门来挨打!

    但大宋朝廷和诸将门都没得选,除非直接投降并放弃手中的一切,不然的话,就只能与同军在太原府大战一场。

    李逵进入河东府之后的数次用兵表面看很莽,实际却是与徐泽的战术一脉相承,都是以力破巧。

    而现在同军主力消失不见,应该就是为了吸引宋军前往阳曲。

    若是换成了刘光世知道了这个“真相”,恐怕会顿兵不前,甚至直接缩回辽州构筑坚固的防线,但善用计谋的种家子弟并不怕敌人用计。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所好反自为祸。

    习惯用计的同军迟早也会栽在用计上。

    种师中有兵力优势,又窥破了敌军的计策,只要再算出敌军的具体用兵计划,就能将计就计,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要的问题就是判明同军的主力在哪里。

    榆次和寿阳两县已经确定没有同军,太原府东北角的孟县交通不便,没有多大的战略价值。

    就算敌人真在孟县屯驻大军也不要紧,只要寿阳县还控制在宋军手中,他们就别想悄无声息地突袭朝廷大军的后路。

    所以,同军主力最有可能缩在北面的忻州,只待宋军进抵阳曲城下与其留守的人马缠斗时,其部就突然赶来击溃疲惫的援军。

    为了达成这个战术,李逵必然会在清源县留下足量的兵力,以迟滞西线各路人马北上,等解决了东线,再解决西线。

    不然的话,放任大宋四路兵马推进到阳曲城下,他们就真没有机会了。

    若是如此,隐藏起来的同军主力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师,再加上阳曲城下的数千人,敌军此战的总兵力应该不到两万人(种师中已经知道同军的大致编制)。

    以两军的战力差距而言,李逵凭借如此雄厚的兵力,的确可以击溃赶至阳曲城下的东线宋军。

    可若是己方预先会合了西线的姚古部,双方的形势就会逆转。

    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宋军以有备算无备,完全可以硬吃闷头冲过来突袭的同军主力。

    当然,这只是第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用兵持重的种师中自不会只设想一种情况,并依此推断就胡乱用兵。

    其人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李逵冒着后路被切断的风险,在阳曲城下留下数千兵马以吸引东线宋军,然后将主力集中于西线。

    以其人进攻河东路后的几战表现来看,这个年轻的同军将领还真有可能违反常规用兵。

    若是如此,西线就危险了。

    朝廷在西线有三路大军,加起来的总兵力数还要略多于东线,对同军占有优势,但单独拿出来的话,其中任何一路的兵马又都少于东线。

    种师中是此战的统帅,不能只顾自己这一路。

    其人最担心的就是折可求、刘光世和姚古三部为争功而冒进,在进军的途中被善打奔袭战的同军逐个击破。

    敌人甚至不需要三路都打败,只要打败其中两路,形势就会崩坏。

    即便自己能掩护剩下的一路顺利退回了南面,朝廷耗费钱粮的这次救援行动也失败了。

    因此,十月十日这天,东线宋军没有继续进军,种师中坐镇榆次县中,密切关注西线的情况,做好随时发兵清源县以解友军之围的准备。

    好在姚古、刘光世二人相继传来西线进展顺利,折可求已经拿下交城,大军即将进入清源县的消息。

    再之后,姚古又派来信使,告知西线疑似发现“疑似同军主力”,且三路大军已经合围清源县的消息。

    这下倒是真出乎种师中的预料了。

    同军统兵将领李逵真是莽夫?

    而且是不自量力反应迟钝的莽夫?!

    还是说大宋四路大军防守严密,进军又快,让李逵寻不到战机,滞留在了清源县?

    但到了这一步,再考虑李逵的古怪布局已经没有意义,抓紧时间进军才是正题。

    摆在东线宋军面前的进军方向有两个。

    其一,在榆次县留下部分兵马,然后大军西进清源县,与姚古、刘光世、折可求合围同军主力。

    其二,先击败阳曲城外之敌,以解太原之围,并继续向北,拿下百井寨、赤塘关等要塞,彻底断绝同军的后路和外援,再挟大胜之威,前往西线收拾还在顽抗的同军。

    直接向西参与清源县会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姚古信里信外分明不想种师中去西线和他们抢功劳。

    其实,种师中并不是太在意姚古的态度。

    大宋各家将门之间各有龌龊是常规操作,要是将门军头一团和气,还让东京城中的赵官家如何安心?

    但到了种师中这种年纪和层次,早就看明白了一切。

    若是进入河东路的同军全被围在了清源县,种师中肯定要去掺一脚。

    可现在清源县中真是同军的主力?

    万一姚古误判了敌情怎么办?

    而且,一个小小的清源县,也容不下这么多的兵马去围困。

    再说,此时的攻城战动辄数月,并非一两天就能拿得下,以同宋两军的战力对比,姚、刘、折三人最好的攻城战术还是断绝其外援后再慢慢磨。

    若是闷头拼消耗攻城,搞不好就会被敌人翻盘。

    因此,东线宋军晚十天半月去清源县并不影响清源县破城战,反而不能去太早。

    不然的话,同军见宋军人太多而直接突围,朝廷兵马也没办法留下他们。

    一旦让同军回到忻州,宋军就必须长期在太原府维持大量兵力。

    河东路钱粮转运困难,时日一长,朝廷也撑不住。

    更关键的是赵官家就算再迷糊,也不可能放任将门长期领兵在外。

    如此一来,东线宋军的突破方向其实只剩下了一个——先解阳曲城之围。

    十月十一日,种师中在榆次县留下一万人马后,继续率领大军北上。

    收复同军弃守的永利监后,宋军顺利到达阳曲城下。

    围困阳曲城的同军兵力太少,不敢与大宋援军对抗,当即退回营中固守待援。

    种师中迅速组织部分人马对同军营寨进行了两次试探攻击,结果不出其人所料——敌军防守严密,战斗意志坚决,非常不好打。

    唯有狠下拼掉上万人的大决心,才有可能在一两天内拿下同军经营了两个月的坚固营寨。

    但东线人马大部分是京营禁军,作战意志比不了西线想要收复家园的府州折氏子弟兵,绝不可能如此拼命。

    种师中要是敢逼着他们不计伤亡地进攻,能不能打下同军营寨不好说,当场哗变的几率倒是极大。

    既然暂时打不下,那就只能先围住,再想办法慢慢打。

    而且,东线也并不是全无功劳。

    至少到目前为止,已经收复了榆次、寿阳两县和永利监,阳曲城之围也算是形式上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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