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军压住了围城的同军,阳曲城之围暂时解除,张孝纯立即命兵卒搬开封堵城门的砖石沙袋,随即率城中文武出城慰问王师。

    其实也没什么好慰问的,被同军围困了两个月,阳曲城中什么都缺,军民连饭都吃不饱,反而需要援军救济。

    而且,不说大宋以文驭武的传统,单论官职品阶,张孝纯和王禀也要高出种师中不少,后者也不是居功自傲的性子,当即迎了上来。

    种师中表示不敢劳张相公出城,坚持要自己带麾下部分将领进城聆听教诲。

    张孝纯做事干练,也不废话,直接让王禀在城门外讲解了同军围城两个月期间的历次大战过程,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认为李逵以阳曲城为饵吸引朝廷大军来援。

    这一点与种师中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其人便将四路援军同时北上,西线三路人马成功围住同军主力的种种蹊跷说了出来,以寻求张孝纯和王禀的意见。

    长期被围城中,消息隔绝,张孝纯和王禀到现在也不知道同军究竟在河东路投入了多少人马,也就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情报。

    但以王禀对李逵和同军的了解,还是能做出一些判断的。

    其人认为西线非常不对劲,援军能够围住清源县和阳曲城能坚持这么久不陷落是一个故事——肯定是李逵故意为之。

    王禀说得很委婉,提醒种师中务必要提高警惕,千万不要小看同军的攻坚能力,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而张孝纯的话则更直白,宣抚副使认为大宋在战略上全面被动,即便这次朝廷大军能将敌人驱逐出太原府,也只能解一时之困。

    只要代、忻两州和河北、京东路掌握在大同手中,太原府和开封府任同军来去自如的形势就无法改变。

    其人表示自己马上就向朝廷上疏,建议迁太原府部分百姓南下,以减少朝廷粮草转运的压力,并等战后重新构建太原府防御体系。

    张孝纯还建议种师中若遇战局急剧变化,不必考虑阳曲城的安危,以援军的安全为主,千万不要有任何顾忌。

    二人的建议加深了种师中心中的不安,李逵在河东路设下这个局越来越明显了,其人却越来越迷糊,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可屁股决定脑袋,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

    张孝纯、王禀站在大宋朝廷的角度考虑这一战的军事风险,种师中作为大军统帅当然也要考虑这一点,但他还要站在将门的角度考虑其中的政治风险。

    大宋将门联手逼迫教主道君皇帝出兵时,就已经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

    这一战赢了自然能增强将门以后说话的嗓门,可要是输了呢?

    所以,即便情况不明,即便明知道李逵在设局,其人也不能退。

    就算不能打出一个大捷,也至少要将同军驱逐出境。

    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其人却仓促退兵,不管事后能不能证明这个选择没错,这其中的政治风险都不是其人能够承担的。

    好在张、王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主,点到为止,听不听全在种师中自己。

    随后,王禀又带着种师中等人到城墙上,实地介绍了阳曲城攻防战中双方使用的新战术,倒是让王师中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

    之前其人一直理解不了李逵坐视宋军围困清源县城的动机,而王禀的讲解让他对同军的可怕攻坚能力又多了几分了解。

    无法理解的敌人比可以理解的敌人更可怕,只要能多猜到几分李逵的真实想法,自己的胜算也会多几分。

    以李逵喜欢以力破巧的性子,手握随时都能突围而出的强军,故意吸引敌人围城再一锅端的可能性确实曾在。

    和折可求一样,种师中猜测李逵应该在清源县城外藏了至少一部人马,以用于关键时候改变战局。

    但西线的事情,他这个名义上的统帅也做不了多大的主——即便其人现在赶到清源县也是一样。

    思来想去,种师中只能想到先迅速解决掉阳曲城外的几千同军,然后与西线人马合兵一处,再慢慢吃掉固守不出的同军主力。

    回到营中后,种师中很快就做出出如下决定:

    其一,马上派出信使告知姚古、刘光世和折可求自己的担忧,要求三路人马稳扎稳打,不求快速破城,只求不要给同军可乘之机。

    其二,为阳曲补充五千人马,以加强城防,必要时牵制同军赶来的增援兵马。

    其三,在阳曲城东南角延伸线三里处,立大营一座,驻守两万五千大军,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解决敌人。

    其四,派出偏师领收复百井寨和赤塘关,以断绝同军的外援和溃逃通道。

    次日,吃过早饭后,种师中亲自压阵,以八千兵马分为两个大阵进行掩护,安排另外两千人攻打阳曲城东的同军营寨。

    半日之内,宋军进行了两次攻击,人喊马嘶,场面非常热闹。

    第二次攻击时,还用上了朝廷为此战调度的十六门“威冂大将军”大炮。

    嗯,大炮的名字没有写错,这个名字还是教主道君皇帝御笔所赐。

    至于为什么要给大炮取如此古怪的名字,只需要比较一下“冂”和“同”两个字的差异就知道了。

    至于“威冂大将军”大炮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却没人知道。

    因为宋军还在奋力推着“威冂大将军”靠近敌军营寨时,同军的大炮就打了过来,进攻宋军将士当场作鸟兽散。

    前后两次进攻,宋军连敌人营寨前的鹿角都没能破坏一具。

    好在种师道提前安排的掩护人马发挥了作用,敌军没敢追出来,本方付出的伤亡倒是不大。

    两人被敌军的炮弹砸死,另有四人受伤——全部是在仓惶逃跑的过程中摔倒遭到了袍泽踩踏所致。

    上万人忙活了大半天也不是没有战果,至少得出了“威冂大将军”的射程远不如同军大炮的结论。

    按照殿前司炮手的说法,“威冂大将军”至少还要向前再推二十到三十步,发出的炮弹大概、应该、也许够得着敌军的营寨。

    现在,已经推到了同军大炮射程范围内的“威冂大将军”全部被抛在了当场,还得许下重金赏银让人想办法拖回来。

    但惊魂稍定的京营禁军兵卒却已经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第一件事就是派出代表找到主帅种师中——要钱。

    若不是看在攻城战结束便立即发放赏钱的份上,身娇肉嫩的京营大爷们才不会如此卖力又卖命的干这掉脑袋的买卖。

    种师中心中愤怒异常,却不能给这些丘八们甩脸子。

    实话说,对比以往,经过这几年多次平贼剿匪的锻炼,包含京营禁军在内的宋军兵卒已经敢战了很多。

    相对而言,种师中麾下的官兵表现中规中矩,并不算差。

    而且,皇帝不差饿兵,出兵前先给开拔钱,打了胜仗要给赏赐钱,打了恶仗也要给压惊钱,此乃大宋禁军的优良传统,谁都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毕竟,其人率领的不是为了恢复家园可以少要赏钱的河东兵,不能对京营兵卒提过高不切实际的要求。

    爽发下赏钱给将士们压惊后,种师中带便命各部依次返回营中。

    时间还早,但种师中戎马一生,自是知道此时士气已堕,今天已经不可能再组织进攻了,十六门“威冂大将军”也只能暂时抛在外面,等下午再说。

    回到营中,种师中愁肠百结,苦思对敌之策。

    其人原本计划每日攻城不停,尽量在一旬时间内磨掉敌军这座坚固的营寨,解除后顾之忧后再前往西线,合兵拿下清源县。

    但看麾下官兵的表现,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攻得下来。

    不能再这么大呼隆,必须改变策略,重新精选人马,并提前许下打到什么程度就拿相应钱财的新赏格才行。

    不过,种师中很快就不用考虑攻打同军营寨的问题了,因为形势突变,更加紧迫的任务摆在其人面前。

    未时三刻,派往清源县联络姚古、刘光世、折可求的信使浑身是血的逃了回来。

    其人没能靠近清源县,更没见着友军主将。

    离着清源县还有二十多里,信使就见着了正在押送十几名俘虏往南走的同军小队。

    对方也发现了其人,并立即展开追击。

    好在信使备有双马,很快就逃脱了。

    能做信使的都是机警心细之人,自不会就这样跑回去复命。

    因为仅凭眼前看到的情形,无法判断究竟是同军与西线人马围绕清源县进行的外围战获胜,还是整个西线三路人马都崩了。

    为了搞清楚清源县发生的变故,信使又折了回去,最终找到了一名藏在树林中的溃兵,从他嘴中得到了姚经略兵败的消息。

    该溃兵隶属于准备攻击郝思文部的河东府第三将,其人看到姚平仲率领的马军被同军击败时就果断转身跑路,是最先跑路的一部分人,有带动本将人马溃败的“功劳”。

    由于逃跑太果断,这个家伙实际上并不清楚姚古究竟有没有败,更不知道刘光世和折可求两部的消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军情紧急,信使不敢再耽误时间,打算带其人返回大营向种师中复命。

    二人走到藏马处,心中有鬼的溃兵突然发难,欲要独自夺马逃命。

    好在信使足够机警,避过了致命一击,并最终搏杀了对方。

    但其人在打斗中也受了不轻的伤,坚持回到阳曲大营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信使带回的消息非常重要且及时,西线肯定坏事了。

    也许姚古最终稳住了大营,这一仗只是局部战场的小败;也有可能是大败,三路尽溃的大败!

    仅凭有限的情报并不能确认西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用兵持重的种师中却不敢赌。

    其人立即派出多拨信使,传达如下命令:

    其一,正在攻取百井寨、赤塘关的兵马速速撤回;

    其二,榆次县守军严防敌军偷袭。

    其三,寿阳县张灏收束兵马,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其四,告知河东路宣抚副使张孝纯西线发生的巨变,并汇报本军即将转移之事。

    一方面是短时间内不可能攻得下同军的营寨,另一方面是随时有被同军切断后路的风险,种师中不敢再在阳曲城下耗着,立即组织本部人马向榆次县转移。

    情况危急,敌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下,组织数万大军的撤退比向敌人发起进攻的风险还大。

    种师中担心麾下将士得知西线可能已经崩溃的消息会当场大乱,击鼓聚将后,不敢告知众将实情,只说敌营急切间难下,后方又发现了敌军小股人马扰乱本方粮道,大军先回榆次县休整再从长计议。

    都统制虽然刻意瞒着众将,可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傻子。

    隔着三十里就立下一营,还怕同军小股人马扰乱粮道?

    前去攻打百井寨、赤塘关的兵马还在路上,朝廷宝贝得不得了的十六门“威冂大将军”也还在敌人营寨前没有拖回来,都统制却要如此急急忙忙的退兵。

    京营军官个个比猴儿还精,如何不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这帮家伙打仗不行,观风向看眼色的能力却一个比一个厉害,皆装作不知道,只要撤兵时别让自己殿后就行。

    受限于道路宽度,数万人向榆次县必须转移必须分成数批,并卡好时间点。

    其实,大军从辽州出发后就一直是这样,前队与后队隔着最远时拉开近二十里。

    这是军队常态,因此有功劳抢着当先锋,有危险千万莫殿后。

    种师中见关键时刻没人捣蛋,安排撤退序列时,便宣布由自己率西军人马亲自殿后,等攻打百井寨、赤塘关的兵马撤回再走。

    不谈众将回到各自营中如何发挥出色的口才,动员麾下的兵爷爷们才来就又开拔,反正各部尽皆在预定的时间出营。

    至于有没有按要求携带装备给养的细节,情况危急,就不能求全责备了。

    只是,大军尚未撤完,就有信使急报:

    敌军突然从永利监南杀出,击溃了撤退的兵马,已经向阳曲城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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