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

    不!

    如今已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了。

    应天城中,事关太子党的言论,越发的甚嚣尘上,各方都在关注着这件事情。

    如今,就连民间都在流传,太子究竟是不是已经等不及了。

    由此传递出一个很不好的讯号。

    就是,谣言从一开始的谣言,渐渐有被坐实的可能了。

    东宫。

    依旧是一片沉默。

    宫门紧闭,谢绝了所有的客人。

    幽居东宫里的太子,至今未曾发出一言,未曾给朝廷一份说明。

    而随着朋党在朝堂上被提及,以内阁留守杨士奇为首的一众文官们,也不得不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减少不必要的接触。

    在京,或邻近应天的宗室们,呈上了更多的奏章,几乎是要将户部衙门给淹了,将夏维喆那老倌儿,给堵在户部衙门里头出不来。

    即便是如此,以赵王为首的宗室,在这期间则是拜访了一番五军都督府。

    稍晚,就有消息从五军都督府传出来。

    近期应天附近,一应京卫大营诸军,皆被传唤回营,整编操练,无令不得外出。

    城中,三大营更是被监国连发法令,严令各营将士,无令不得外出。

    当事情波及当军方之后。

    应天城的局面,更加的不堪起来。

    从监国和宗室亲王的反应来看,似乎给人一种,太子要拉拢军方,行兵变的可能。

    而监国和宗室,则是为了大明社稷,不断的强调、镇压各营官兵。

    ……

    今日朝廷休沐。

    城外皇庄。

    从一望无际的田野看,到并不高的矮山,放眼望去,已经渐渐有了一丝秋意。

    几个巨大的烟囱,正在矮山的另一面,被竖立起来。一条水泥路,也正在由此开始推进,向着应天城出发。

    这里,将会成为大明基础道路建设,第一个原材料的生产地。

    但却不是最重要的产地,因此这里并无多少的石山可以开采。

    逐渐枯黄的树荫下。

    自从被太子妃带出宫,便再也没有回去的三女,整齐的梳着妇人鬓。

    让一旁,四位正在等待着吃野味的老大人们,看得是一阵无声摇头。面上有些郁郁,却也有些欣慰。

    不远处,下风口的位置上。

    大明朝的皇太孙,朱瞻基胸前正系着一个大花围裙,两手一边拿着油壶,一边拿着毛刷。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长长的烧烤架。炽热火红的木炭,不断的散发喷吐着热量,将架子上的牛羊肉、应季菜蔬,给加热到足够食用的程度。

    饱满的油珠,从肉串上滴落下来,砸在木炭上,立马就响起一片刺啦声,伴随着一道燎烟升起。

    香料被均匀的涂抹在食物的身体上,整个外立面雨露均沾。

    香味,随着微风飘散的四处都是。

    几枚硕大的羊腰子,被朱瞻基特意留了出来,放在最中间的位置上灼烧着。

    如今天气逐渐变凉,连空气中都带着秋收后的喜悦。

    三女之中,文想隐隐为大,带着孙若微、红衣两人,正在为四位老大人添茶,亦在一旁的桌子上摆盘凉菜。

    杨士奇坐北朝南,算是主位,他的目光不时看向矮山后面,短短数日越发高大起来的烟囱,又看看正在烤着肉串的朱瞻基,不由微微一笑。

    “持国,首要稳重。”杨士奇淡淡的开口说了一句。

    在场的另外三人。

    户部尚书夏元吉。

    礼部尚书金纯。

    工部尚书宋礼。

    三人在杨士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已经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说的还是最近,应天城中关于太子党的谣言。

    金纯大抵是因为比其他三人更加年轻些,直言不讳道:“他们这是在恼怒,羞愤于拿不到银子,才会使出如此卑鄙小人的行径。”

    宋礼在一旁附和着点头,按照他的意思,户部里头的银子,如今可以算是他工部积存在户部里头的。

    自从前些日子来到皇庄这边,宋礼就已经确定了,那两百万两银子,都是太孙要用到这新式水泥路的建设上来的。

    有了这份认识,他这个工部尚书,还能让别人,从夏维喆的户部拿出银子来?

    夏元吉则是摇摇头:“如今言论彻底失控了,虽然我等皆知,如今朝堂之上清明自在,并无所谓朋党,然百姓不知,这天下大多数不知。”

    当一件事情,被人反复的提及,被日日夜夜的灌输,就算本来是假的,等到最后也会变成真的。

    夏元吉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

    杨士奇目光闪烁了一下:“本来老夫我是要去找太子的,但是东宫如今……这才想着,先出城找太孙,没想到你们三个却也都不约而同的来了。既然如此,今日便要好好议一议,朝中之事该如何,城中谣言又该如何压下去。陛下马上就要南下回京了,总不能等陛下回来后,看着遍地乱糟糟一团乱麻。”

    金纯撇撇嘴:“杨大人,你说该如何?难道要我等学前宋那欧阳老倌儿?”

    这说的是欧阳修的旧事。

    当年一句君子朋而不党,弄得一地鸡毛。

    虽是愤怒于旧有势力的打压,郁郁之中写出,但却给了对手钻漏子的机会。

    自古以来,君王皆忌讳朋党。

    朋党的出现,以为着朝堂之上,原本还算守序的臣子们,要开始选择站队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你来我往,翻天覆地的政治斗争。

    这不利于一个王朝的统治,也不利于君王威严的存续。

    除了闭上嘴,少来往,几乎算是一件无解的事情。

    随着金纯开口,其余三人也不由的沉默了下来。

    “羊腰子,现烤现熟!刀工了得,入味恰当!老大人们,尝尝?”

    就在四人不语时,朱瞻基年轻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只见他已经是端着个铁盘,上面整齐的摆放着一堆烤好的羊腰子,放在了一旁的餐桌上。

    几人微微一愣。

    方才还在忧心朝政国事,现在却被这死孩子,一句话给扯到了羊腰子上去了。

    老夫等人这般年纪了,能是受得了这等刺激的?

    朱瞻基已经在一旁的餐桌上,摆好了盘,冰镇过的果酒也已经让文想给取了过来。

    见四位老大人纹丝不动,偏头看了过来:“可香了,老大人们是不相信我的手艺?”

    说着,他竟然是又端起了铁盘,手掌不停的扇动着。

    香味伴随着淡淡的羊骚味,钻入四位老大人的鼻腔之中。

    香气四溢,充斥味蕾。

    也不知道是谁,先咽了一口吐沫。

    最后,金纯率先站起身。

    他脸上堆着笑:“太孙亲自操办,臣等岂有不吃的道理。”

    说着,他也不管在场的其他人,转身就坐到了餐桌这边。

    手拿一串看似最大的羊腰子,咔嚓一口,就将最顶上的一颗包进了嘴里。

    金纯花白的胡须,在不停的抖动着,从眼角到眉梢,都在不同的耸动着。

    囫囵吞枣的将一颗切块的羊腰咽进肚中,金纯只看了一眼,便端起面前冰凉的果酒,一口压了下去。

    金纯眉头一挑,手掌轻轻的敲在了桌子上。

    “舒坦!”

    ……

    金纯的表现,让茶桌上的三人,不由好奇的探望过来。

    杨士奇轻咳一声,掩饰住嘴里堆砌的口水。

    他搓搓手,揉揉肚子,再看看天。

    “原来不想,天色已经这般晚了啊……”

    矮山顶上,那一轮大日,还明晃晃的照耀着……

    夏元吉和宋礼两老倌儿,默默的看了一眼这位内阁之中最为年轻的辅臣,嘿嘿一笑,两人默契的不再作声,同样是站起身,到了餐桌旁。

    这厢,文想带着两女,已经在帮着朱瞻基,将烧烤架上烤好的串儿,一一端了过来。

    朱瞻基正在给最后一条鲫鱼翻身,三女围在周围。

    文想小心的打眼看着餐桌上,已经在开抢羊腰子的四位老大人,不由的伸手掩嘴。

    “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些老大人们,有这个样子呢。”

    朱瞻基撞了撞文想,挑眉道:“别看他们一个个秉持朝政,不比谁正经多少,一帮老货儿!”

    文想对杨士奇他们,大概还是尊敬的多些,不由皱皱眉:“老大人们整日辛劳,哪里有您说的那样……”

    “是是是,那就我不正经呗……”说着,朱瞻基就将一旁正在偷吃的红衣给拉了过来:“今晚……听说有流星哦……咱们四个人要不要一起看看?”

    “呸!”

    躲在一旁的孙若微,赶忙呸了一声。

    眼神里,满是嫌弃。

    文想则是浅笑起来,眼神怪异的盯着正在眉飞色舞的朱瞻基,也不打理这人,抢过已经被烤好的鲫鱼,带着两女,就给剩下的菜都端到了前面的餐桌上。

    “老大人们,该吃些清淡的才是,这鱼很不错,清淡可口。”文想放好了鲫鱼,对着已经将一整盘羊腰子扫荡光了四位老大人说了一声。

    四张老脸,不由一红。

    所幸,大概是现在天色真的渐渐晚了,不仔细也是看不清楚的。

    杨士奇尴尬的抬抬手:“有劳文想姑娘了。”

    文想还礼,带着两女站在一旁:“老大人们与太孙,定然还有事要商议,小女子们先回庄子里,挑选几样新鲜时蔬,少油少盐,清炒好了再端过来。再将冰镇过了的果子一并带来,届时老大人们也可解腻。”

    说着,她便姿态自如的带着红衣和孙若微,缓缓离去。

    杨士奇目光如炬,心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收回放在三女身上的视线,看向面前的三位同僚。

    “陛下这次回京,大概年底是要将太孙的亲事定下来了。”杨士奇淡淡的说了一句。

    金纯看了过来:“杨大人的意思,正宫就出在这几位里面?”

    无论杨士奇,还是金纯他们,不是内阁成员,就是六部尚书。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大有深意的。

    既然这个时候,杨士奇提到太孙的亲事,自然也就关系到往后,大明下下代母仪天下的人选了。

    杨士奇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一旁不远处,正在清洗烧烤架的朱瞻基。

    然后回头,这才淡淡的道:“若是老夫猜想的不错,大抵是这样的了。南疆那边,你们也知道,还有一位。但是……”

    杨士奇还没有说完,金纯已经接过话:“南疆那位,是绝无可能的!大明再如何,也不能……”

    不能什么?

    大明的皇后,绝对不能是一个江湖女子!

    而且这个女子,还是起先与朝堂对立,混迹邪教的!

    技术男宋礼,对这种事情不关系,闷头喝着酒。

    夏元吉却是细细的琢磨起来,然后看向杨士奇,开口道:“杨大人是属意,这位文想姑娘?”

    今日虽然只是短短一观,但文想在众人的心中,却已经是足足的打下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形象。

    待人处物,察言观色,样样都可以算得上出类拔萃。

    杨士奇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文姑娘是极好的,若为正宫,在后宫必然有贤明之声。然……文姑娘的身世……”

    没人知道文想的身世,究竟是什么。

    就是在东宫之中,也甚少有人提及。

    如此,便只余下孙若微与那自小长在东宫的红衣姑娘了啊。

    桌面上,几人又一次沉默起来。

    已经清理完烧烤架的朱瞻基,适时的取下围裙,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

    嘴里,发出声来:“几位老大人,我有意待皇爷爷回京之后,提请将如今轮值内阁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们,转为武英殿大学士,不知诸位有何意见?”

    原先的内阁大臣们,都是挂着文渊阁大学士的名头。

    但五军都督府,毕竟都是一群武将,挂个文渊阁这样一个文气邹邹的名头,确实有些不好看。

    杨士奇想了想,看不出太孙的真实心思是什么,最后缓缓开口道:“内阁之事,老臣以为,皆由陛下定夺。”

    如今,谁也不能将皇太孙,当做是个小孩子看待。

    这位年轻的太孙,如今做事,可是走一步,就已经谋划好了后面数十步。

    杨士奇可不敢确定,提请将轮值内阁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们,转为武英殿大学士,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名头的事情。

    在他嘴里,说的是要等皇帝回来,交由皇帝定夺。但在他心里,却是等着内阁的其他几位回来,内阁先行商议一番才是。

    夏元吉、金纯、宋礼三人没开口。

    他们虽为尚书,但非是内阁成员,这样的事情不发言才是对的。

    有些冷场。

    朱瞻基也不在意,他缓缓坐下,将烤好的鲫鱼分开,鱼头送到了杨士奇的餐盘里,两侧鱼腹分别送到了金纯和宋礼的餐盘里。最后的一截鱼尾,则是给了夏元吉。

    “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定鼎乾坤,汲取历朝朝政利弊,到如今内阁、六部、九卿执掌朝政。朝局清明,朝政疏通。”

    这是给大明朝,如今的朝堂政治格局定论。

    只见朱瞻基接着说:“内阁,承上启下,往后要必然是要统领朝政的。六部分工协作,分管朝堂政务。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大理寺监管朝堂,审查天下。各方有序,则天下大定。”

    还是在说朝廷里的事情。

    在场的四人,也都已经放下了碗筷,等待着最后的正题。

    朱瞻基喝了一杯酒,吐出一口酒气,郑重的看向四人:“如此次,朝堂之上的争论,来自于何处?我想,不单单是因为,所谓的太子党吧。来自于,朝臣们不明本务!”

    朝臣不明本务?

    这话很有意思。

    即便是杨士奇,也不由的皱起眉头,静静的思索起来。

    夏元吉有些想法,不由开口:“太孙此言何意?”

    朱瞻基微微一笑,平静回答:“小子斗胆问老大人一句,若是一个刑部不识算数,不知大明税赋的官员,指摘老大人户部做事不妥,老大人会是如何心情?”

    “自当驳斥!”夏元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随后,他赶忙闭上了嘴。

    在场的人,已经明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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