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东西帮扶”政策的规定,作为城口县结对帮扶伙伴的ly市,早就在去年派了一名县一级干部来到城口挂职,负责帮扶工作的顺利开展,而“身负重任”的王顺长,在职级平调之余,理所应当地成了当地帮扶工作小组的组长。

    在刚到城口的时候,王顺长尚是一副斗志满满的模样,打算大干特干一场。

    要知道,为了这次帮扶活动,临邑市早就准备好了一揽子计划,打算进行造血式帮扶;

    在这些计划里,ly市不但打算利用“商业合作+直接采买”的模式,帮城口县消化一大批本地特产,为城口县的民间经济的发展积累“第一桶金”;还打算采用组团式支农、支教、支医等方式,在农业、教育、卫生、科技、文化、社会工作领域为城口本地培养更多的人才;

    除此之外,ly市更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搞了一个五年期的“西才东输”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吸纳本地的劳动力人口,让其远赴ly市务工,用以缓解本地严峻的就业压力。

    可是,仅仅只是一年的时间,王顺长就发现,当时的那些计划未免有些太想当然了……

    首先,城口这边的资源固然丰沛且具有特色,但是作为本地的支柱型产业,以锰矿、钼矿等矿产为主的矿产开采和加工业务,蛋糕早就被分好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插手——那些东西都是全国稀罕的香饽饽,根本不愁销路;

    而农产品这一块,虽然品质非常不错,但却存在着运输困难、运输成本高、损耗大等严重问题,一斤板栗运到ly去立即被盘成了天价,在这个民众收入只是稍稍好转的年代,即便是这些板栗的口感再好,但又有几个愿意当这种冤大头?更何况向来不怎么愿意在“吃”上面下功夫的齐鲁人了;

    于是没办法,在数次遭遇挫败后,民间商业合作的进度一下子慢了下来,那些农产品只有靠着政府组织采买、消化的方式,才能走一部分量——可是之前也说过了,当今这个时代,各地地方政府的负债逐渐攀高,许多方面的预算一削再削,光靠着政府的采买,怎么可能消化的了这么多产品?

    商业帮扶这块诸事不顺,组团式支农、支教、支医同样因为种种原因也并不顺利——尤其是支医这一块,由于现在医改正在轰轰烈烈进行,就算是有一大帮子医生不辞辛劳、不计报酬地下乡义诊,但那些村民买不起药又有什么用?所谓铁人身上也拆不了二两钉,你总不能奢望这些药钱全部由医生和ly政府掏腰包吧?

    所幸的是,“西才东输”计划开展的还算顺利,短短一年时间,就帮助了上千名城口本地劳动力远赴ly务工,可是这事的压力同样不小。

    关于这些城口务工者,ly本地的企业负责人是极喜欢的——毕竟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巴蜀人手脚麻利不说,吃苦耐劳的本事在全国更是首屈一指,委实算得上极为优质的基层劳动者;

    但是一下子涌入了那么多城口务工者,ly本地人就不乐意了。

    要知道,此时的齐鲁虽然gdp在国内傲视群雄,但作为一个人口大省,就业上岗依然是是颇为严峻的问题;偏偏由于有政府牵头,这些城口务工者里约有四成是被吸纳进了事业单位和国企,其中不少人更是拿到了编制——这如何得了!?在齐鲁民众的眼里,编制大过天,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抢饭碗”!

    于是乎,这种不满很快反馈到了企业负责人耳朵里,最终又传到了ly政府这边;

    虽然说关乎帮扶大计,ly政府肯定是要继续推行“西才东输”计划的;但是王顺长心里清楚,从今年开始起,自己给出去的务工名额数量,必须要对半砍了——否则的话,等到他重新回到ly,迎接自己的就未必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进步”了。

    想到这,王顺长很有些心烦意乱地捏了捏自己越发深陷的眉心,把注意力放到了眼前这场号称本年度规模最大的“商促会”上来。

    ………………

    所谓商促会,全称应该叫做“城口县商业经济合作促进交流会”,其形式跟后世的糖酒会、南博会很有些相似;

    由于齐鲁和一些南方省份的第二、三波帮扶企业考察团已经抵达,因此这个运动馆临时充当的会馆里,竟然也陈列了将近七十张桌子,考察团坐在桌子上,认真地跟访客沟通,而每一张桌子前,无一例外地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由于城口的产业和资源呈碎片化分布,考察团的业务也多种多样,因此当地政府干脆放开与会资质,除了本地企业外,也让村集体和部分村民进来参与资源对接。

    ………………

    一个宣传海报上写着“大巴山森林人家”的桌子前,两名女性正在跟两个表情略带忐忑的村集体代表沟通。

    “老板你好,我们是舆田村的代表,前两天您去过我们那里考察过的。”一名四十多岁的瘦小汉子,穿着很有些不大合身的地摊西装,脸上堆着笑容跟眼前的中年女子打招呼。

    为首的那名女子似乎完全无视了汉子西装下那件蓝色背褂所带来的不协调感,想了想,恍然大悟似地笑了起来:“舆田村啊,我记起来了,你们那边的风景很好,有开发民宿的潜力,只不过……对比于务农,你们那边的村民似乎对于把自己房子改成民宿项目不是太能接受啊!”

    “所以,上次跟你们沟通后,你们舆田村现在的内部讨论结果是什么?”

    瘦小汉子脸上的褶子越发显眼:“老板,商量出来了。经过我们的不断说服,我们舆田村现在一共有二百零一户人家,经过村集体讨论后,有六十一户人家愿意把自己的房子改成民宿,并且愿意承担日常基础的服务工作……主要是剩下的人家都外出务工了,不然的话,愿意接受民宿改造的人应该更多!”

    “然后这两天我按照您上次教我的办法发动全体村民去做测量了,经过初步统计,这61户人家的房子在现有地基上进行改造后,应该能提供1515张床位!”

    中年女子听到这个数字,皱了皱眉:“61户人家,1515张床位?”

    叹了一口气,女子看着满脸紧张的汉子,有些无奈地说道:“对不起,这个数字太大了,现阶段城口的旅游还没发展起来,我们公司不可能一下子投入那么多资金去改造如此多的民房……更何况,我们还与其它村有口头约定,每个村的指标都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所有钱投在你们舆田村!”

    瘦小汉子顿时紧张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女子:“老、老板,你们能给我们村多少指标?”

    中年女子想了想:“你们舆田村现存的老式【瓦板房】有多少?”

    所谓“瓦板房”,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泥瓦房,而是当地人利用大巴山中的红灰白三色片状岩石,一层层累砌后,跟原木搭建而成的一种冬暖夏凉,极具特色的传统房屋;由于其本身极为坚固耐用,外形又颇有一种粗犷美感,因此改造下来的成本和性价比极高。

    听到中年女子发问,瘦小汉子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现在我们村现存的老式瓦板房只有21户……但是,老板,你放心,只要你肯多给一点指标,我们立即发动村民,赶工赶料地帮你把新瓦板房盖出来……到时候你们只需要给我们一点原料钱就可以了,工钱我们可以一分不要!”

    中年女子闻言,盘算了一下后摇了摇头:“21户……已经比我们公司预设的指标多3户了!”

    “这样吧,过两天我们派工作人员过去检验,如果房子没有什么重大问题的话,这21栋老式瓦板房我们公司全签了……多出来的那3栋就当我们做好事了!”

    瘦小汉子表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诺诺了几声后一咬牙:“老板,你看这样好不好,只要你们愿意多签10家,那多出来的10栋瓦板房,我们村里自己掏钱修建!”

    中年女子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在城口这里改造民宿是一件投资极大的事情,对比于房子本身而言,房租以及房间里的软装、三通、床和浴室这些东西才是花钱的大头。”

    “所以,在公司预算有限的情况下,给你舆田村21栋房子的指标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瘦小汉子沮丧地看着她,嘴中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政府不是给出了扶持政策么,不但承诺给你们拉游客,帮你们谈的房租又那么低,头几年税收减半不说,还给你们补贴,民宿里要用到的牙膏牙刷和洗漱用品更是政府免费提供……你们都占了那么多便宜,怎么就不愿意多给我们点指标呢?”

    中年女子表情有些不好看:“不是我们不愿意给指标,而是你要弄清楚,现在的城口旅游业几乎等同于没有,我们公司在这里投资民宿,是冒了非常大的市场风险的……如果到时候城口的旅游没有发展起来,这些民宿的投资等同于打水漂,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我们是帮扶企业,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了做好人把自个亏破产吧!”

    瘦小汉子见到中年女人隐隐有发火的迹象,顿时不敢多言,乖乖地在意向合同书上签字后,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出了人群。

    一直旁观着的王顺长看着那名汉子略显萧瑟的背影,心下五味杂陈。

    城口县打算大力发展旅游业,并且为此制定了非常多的招商引资政策,牺牲不可谓不大;但是事情的推动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就拿民宿产业来说,一方面,大多数的村民们意识相当保守,对比从土里刨食吃而言,他们非常难以接受把自己的老宅拿出去当成“旅馆”,也非常难以接受自己从靠着力气吃饭的农民转变为靠着“卖笑”谋生的“服务员”——舆田村的情况还算是很好了,竟然有13的村民最终愿意尝试加入民宿项目,要是别的村,估计连17都很难做到。

    另一方面,那名中年女子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在城口这种有着“双庆最偏远县”、“双庆最小县”、“双庆交通状况最差县”、“双庆最穷县”等一系列帽子的地方投资旅游相关的产业,其中的市场风险不可谓不大——哪怕换成县里的领导,虽然嘴巴上说的信心十足,但是这里的旅游业能否发展的起来,却是任谁也没底。

    只不过……

    王顺长扫了一眼那名中年妇女,心中很有些鄙夷——果然是南方企业,就只知道计算利益得失,连这种关乎国家战略大计的帮扶项目都那么畏手畏脚。

    要是换成我们齐鲁企业……

    刚想到这,王顺长就想起了过去一年中的种种不顺,顿时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齐鲁企业,也难做啊……

    ………………

    “老乡,不是我不愿意给你们提价,而是你这个供应报价,的确有些高了啊!”某个农贸公司的桌子前,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城口某供销社的代表。

    “咋个会贵呢!你看看我们的林下鸡,质量多好,一只鸡要养半年以上才能拿出来卖,那么高的成本,卖三块钱一斤还嫌贵!?”一个个头不高的汉子脸上写满了大大的不服。

    青年人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老乡,你这三块钱斤的价格如果是屠宰好了后的供货价那倒是挺合适的,毕竟城口的林下鸡的确是好东西,可是……你这是毛重供货价啊!”

    说完,青年人拿出计算器啪啪的按了起来:“按照75的出肉率来计算,毛重3块钱一斤的林下鸡,在宰杀后就变成4块钱斤了,算上运输成本和中间各环节的利润,卖出去至少要6块钱斤——如果只从口感和品质上来说,这个价格也能接受,毕竟你们城口的林下鸡味道的确不错;”

    “可问题在于,如果想要让顾客觉得这6块钱斤的价格值的话,那就必须要吃鲜口,而不是冷冻鸡!……也就是说,如果要提供鲜肉,那就必须把这些鸡运到我们ly再进行宰杀,”

    “可是问题来了,老乡你也是天天跟这些鸡打交道的,自然知道活鸡运输过程中,这些林下鸡肯定会掉重,而城口离ly两千多公里,掉重的就更厉害了;”

    “咱们取个平均值,掉重20并不过分吧?……这样一来,等同于到地宰杀后的市场价格来到了75元斤——这已经比猪肉还贵了;”

    “如此也就罢了,75元斤的价格,冲着你们林下鸡的口感,估计还是会有一部分人愿意下狠手买的;”

    “但是,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活鸡在长途运输过程中,是极为容易死亡的;”

    “如果只是闷死之类的还稍微好一点,如果在大热天,鸡群里发生了传染病或者鸡瘟,那这一车子的钱就全部打水漂了!——老乡你天天跟鸡打交道,应该知道我这话没有半点虚言;”

    “因此,算上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和风险冗余,一斤鸡肉要卖到的价格必须要超过85元才能基本保持不赔本——天见可怜,这已经是猪排骨的价格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现在有几个人愿意花猪排骨的价格去买一只鸡?要知道,从实惠的角度来说,满都是骨头的鸡肉是真的没有猪排骨性价比来得高!”

    汉子闻言,脸上露出了犹豫:“那你们能给到多少的收购价?”

    青年噼里啪啦在计算机上按了一通,然后给出了一个数字:“毛重收购价只能给到22元斤!”

    汉子顿时跳了起来:“什么!?两块二?”

    青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老乡,你别嫌低,这还在是我们公司一分钱不赚,并且把所有风险预计到最小的前提下给出来的价格了……再高的话,我们真的就亏本了!”

    汉子看着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知道眼前的这个齐鲁人大概率并没有骗子,犹豫了一会说道:“你们齐鲁的扒鸡、烧鸡什么不是挺出名么?”

    “要不……你们在我们在这建个加工厂,这样就不用担心活鸡的损耗了;”

    “而且,以我们这边林下鸡的质量和口感,做出来的烧鸡和扒鸡肯定更好吃,这样的话,岂不是两全其美?”

    看着自觉越想越有道理,两只眼睛都开始在放光的汉子,青年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老乡,我们公司是农贸公司,不是生产企业啊!”

    说完,略一犹豫,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而且,就算是你去找那些扒鸡或者烧鸡的生产企业,他们大概率也不会跑过来投厂的。”

    汉子一脸的讶异:“为什么啊!?我们这的林下鸡质量这么好,做成真空包装后运输成本又低了那么老大一截,他们为啥不肯过来建厂?”

    青年人笑了笑:“老乡……谁家没有自己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呢,在这建厂,那齐鲁本地的养殖户怎么办?”

    汉子闻言,整个人顿时泄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后才说道:“老板,两块二的收购价我的没办法接受,毕竟我们城口林下鸡的饲养成本也很高……要不这样,你多等我一两天,我回去跟村里面商量商量?”

    青年人点了点头,建议道:“其实我觉得,与其卖鸡,不如想想你们村有哪些干货可以跟我们合作合作——毕竟干货的价值同样不低,而且运输和储藏成本更低。”

    汉子摇了摇头:“各村有各村的现实情况,不把鸡的销路找到,说别的都白搭!”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正当旁观的王顺长打算上去跟这位农贸公司的青年人聊一聊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锣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王顺长扭头一看,却是ly某个专门走人事代理的劳动中介公司展位那边传来的,

    看了看展台前越集越多的人群,王顺长眉头一皱;

    怎么……莫非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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