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就不明白,一条鞭怎么到了北方就成了恶政?这一路过来,就没一个府在一条鞭,全是纳粮乃至继续由各甲之民轮番服役的!”

    在北方巡视的申时行,此时已到大同地界。

    而申时行则因为大同巡抚贾应元和巡按茹宗舜也反对一条鞭,也就在这时,语气不善地对两人说了起来,且补充问道:

    “你们知道朝廷解粮一次,得耗费多少粮食于运输上吗?!不知道解银避免不少损耗吗?!”

    贾应元和茹宗舜又都是不畏权贵的。

    所以,贾应元也就直言回答说:“我们自然知道。但北地百姓缺银,强行一条鞭,只会方便大户盘剥小民,下官和巡按难道真想跟大户作对,让朝廷为难?还不是因为,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不能上负皇恩,下累黎庶,真要强行一条鞭,只会让北地逃荒流民更多而已。”

    “没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北地缺银,强行一条鞭,除了便于大户盘剥小民,也不便于官府及时完成征税。盖因,等百姓筹到白银,怎么也得三五个月,这样下去,反而不利一省官员之考成。”

    茹宗舜言道。

    申时行冷笑:“尔等总是诸多借口,一路过来,皆是这个说辞。如此,仆且问尔等,对于朝廷接下来当行的新政,尔等希望朝廷行何新政?”

    “自然是减赋税!”

    “北民太贫,全家辛苦一年,所产缴纳完田赋后,不过湖口而已。”

    “关键北地,还风沙严重,也土质退化严重,天还一年比一年冷,产出因而一年比一年少,再不减赋税,只怕逃荒者越来越多,阁老不知道,就因为北地产出越来越少,大司寇王公(王崇古)曾想恢复纳粮开中,都未能行。”

    贾应元不假思索地回道。

    申时行听后道:“南方本来就税重,尤其是江南,大凡有地者,都希望朝廷减税!如今,北地百姓也要减税,那朝廷还拿什么养宗室,供应九边军需?”

    贾应元和茹宗舜皆沉默不言。

    南方税重是事实,尤其是江南一带。

    他们也不好否认。

    但北地即便税赋不如南方重,但还是比南方穷,民众生活更艰难,也的确是事实。

    所以,此时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申时行也在来巡视北方时,受到了当地豪绅的热情招待,乃至也同马自强一样,见到了大地主们的豪奢,但他同样对当地豪绅的意见半听半信,而只来到大同,认真问起贾应元和茹宗舜这些,属于外地人的改革派官员,关于具体接下来该如何行新政的正事来。

    而且,申时行还故意生气,为的是能听到真言,但在听了抚按贾应元和茹宗舜的争辩之言后,他也还是沉默了下来。

    原因无他。

    申时行忽然意识到自己家乡吴地的税赋是减不了的,因为北地不能增,所以吴地一减,则朝廷就会亡国有日。

    “想必摊丁入亩也是不行的。”

    突然,申时行苦笑着说了一句。

    贾应元大惊,忙转身对着申时行拱手:“阁老,这自然万万不能行!毕竟,天下农耕者本就不易,而北地农夫更不易,强行一条鞭,那这北方土地,谁还种?!何况,北地军户多,摊丁入亩,也会加剧军户逃亡。”

    茹宗舜则回答更直接,直接质问道:“就是!何故天下徭役只让有地之耕农承担?而无地之商民、工匠不用承担徭役?难道农民皆比商贾工匠富贵?!”

    “还是说,这天下就只有地之耕农最好役使,故当让朝廷只役使耕农?”

    “耕农天生有罪于国乎?”

    茹宗舜接着又问了一句,且道:“而且北方务农本就产出极少,与宗族族人乡邻一起分担服役,才勉强支持,而若摊丁入亩,无疑让表面上土地更多之北方宗族承担更多徭役,而南方无地之富商则大减丁银,如此,只怕不但北方小民不宜生存,连北方大族将门也要南迁也!则北方必空虚,如此将如何防鞑虏南下?”

    说着,茹宗舜又道:“也就南方有利。南方商业发达,从商务工者远多于农户。若摊丁入亩,自可让大量从商务工者,连丁银也不用纳!”

    申时行道:“我知道摊丁入亩如今还不合时宜。不过是提提而已。”

    “幸而阁老明白!”

    茹宗舜拱手回了一句。

    贾应元也道:“连一条鞭都还不合适,何况摊丁入亩,或许将来北方气候好转,乃至粮食高产如南方后,或可为之。”

    申时行听后点了点头,就又问:“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呢?”

    贾应元和茹宗舜皆张口欲言,但旋即都闭住了嘴。

    因为他们忽然都意识到,自己今天连续两次驳斥这位申阁老的提议,是不是太不给这位申阁老面子了?

    在他们看来,毕竟这位申阁老明显也是一位锐意革新、积极谋国的大臣,何况,将来说不定也因此得元辅喜欢,而接了元辅的班,成了新的元辅,自己这么不给此人面子,岂不影响将来的仕途?

    于是,贾应元也就在这时回道:“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也不是不可以,北地是百姓缺银,官绅也不缺银,让他们多交银子不难,只是得朝廷有此决心才可。”

    茹宗舜也附和说:“是啊,兵马在朝廷手里,官绅也不至于因为纳粮当差就要造反!真的只是看朝廷的决心。另外,无非抚按与地方父母官更难为,阁老真要行此政,当要做到能压制言官才可!”

    申时行点点头,没再多言,只是在回自己屋内后,给张居正写了一封私信,言说道:

    “加征商税断不可行,恐南方小民生变,但学生至北境,访查得知,北地庶民对一条鞭尚抵触,何况摊丁入亩?故摊丁入亩亦不能强推;”

    “只有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可行,但恐吾乡势家不满,滋生事端,为难师相,师相若真欲从此三策中选一策,或可选此策。只是师相可想过,哪怕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也会将令师相被人万世唾骂?”

    ……

    张居正在回京途中收到了申时行的来信,只言道:“回他,就说欲为良辅,就不能想着个人的荣辱进退,须得有所主张,须得想着君父与社稷!”

    说完,张居正就沉默地看向了舟外逝水与落日炊烟,许久未言语,茶也不思。

    万历六年六月十五日,张居正抵达京师城郊,朱翊钧特命司礼监太监何进,在城外真空寺设宴为张居正接风。

    何进口传圣旨道:“若午时分进城,便着张先生在朝房稍候,朕即召见于平台。若未时分进城,着先生迳到宅安歇,次日早,免朝召见。”

    十六日一早,朱翊钧便在文华殿西室召见张居正。

    朱翊钧遥见张居正肩舆刚停在外面,便疾步出了殿外。

    而张居正只得在殿外阶下大拜。

    “先生免礼!”

    朱翊钧笑着道。

    张居正则谢恩后,立在朱翊钧面前,微仰头,且突然忍俊不禁言道:“陛下又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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