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夏税征收在即,对于官绅豪右们而言,要不要老老实实缴税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萧寅也在这时问着杨应魁说:“犬子现在贵乡任知县,贵府有意先如实纳粮纳差银,但希望犬子只对庶民加杂税与火耗,以体现贵贱有别,且待税赋征解完后,再将藩库的火耗杂项退补贵府所缴正税,不知公以为如何?”

    “现在天子已有亲军六卫,户部是海刚峰执掌,不可贪图一时之利而落得几代不能入仕,不能如此短见!”

    “我会回信劝阻此事,该缴的税还是要缴!令子也别这样做,否则被查出来,难免牵连几代人。”

    杨应魁毫不犹豫地要求萧寅阻止此事。

    张鲸则故意撺掇说:“依咱家说,也没什么,他户部难道会真的来查地方收了多少杂税火耗不成?”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还是寄希望太后与朝中权贵能以礼佛的名义准寺田不纳税银吧!这种为贵贱有序的事不能只是我们出头,得天潢贵胄出头为妥,毕竟庄田最多的是他们。”

    杨应魁说道。

    “也好!”

    “我便回信犬子,让他不必这样做!”

    “如公所言,现在我们士大夫不宜再出头,尤其如今因密告制度,连陆公等都名节不保,士林中人人自危,谁还敢为贵贱有别行折中之计?”

    萧寅说着就叹了一口气:“好,且隐忍着,只让权贵去胡来吧!”

    “那得忍多久?权贵一旦不能制,也会成为权臣的!”

    “虽然咱家是内臣,但如今已养闲南都,算不上是权贵,与你们一样,不过是食租利之人,真要让权贵做大,肆意兼并了我们的田地,也不是好事。”

    张鲸这时言道。

    杨应魁笑了笑说:“公公勿忧!天下耕读传家者太多,权贵已难以对抗天下士林,要不然兵权重如戚、李等,也不会一直不敢有自立之心。”

    “何况也忍不了多久。”

    “虽然天子才是天下之主,但真正主宰天下的非天子也,乃官绅也!”

    “尽管官绅因为地域不同、理念不同、品德不同,故难以行动一致,但随着入仕者将越来越多的是官宦子弟,而小民之家难出贵子后,则天下之官自会越来越多为显宦之后,如此一来,壁垒自成,上下必然一致!”

    “哪怕彼此斗得再厉害,也不会再有为匹夫执言,而乱贵贱的。”

    杨应魁继续说了几句,然后就起身瞅向了楼外云翳,又道:

    “而且当今朝廷奸党未得到清算,所以天下官僚不得已,已经开始主动助有德仕宦之家更容易中第夺魁,而断匹夫庶民靠读书入仕之路!”

    “毕竟朝中为小人者,明显多是寒门农家子弟!可以说,越是贫苦的人读书为官后就越是无耻,无论敛财欺君还是贪权媚上都没有底线,使吏治败坏、朝纲紊乱,还不如断其上进之路。”

    “如此,众正盈朝这一天当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来。”

    杨应魁说着就笑着看向了张鲸。

    ……

    “把科举舞弊和垄断科举名额说的这么义正言辞也是厉害!”

    “庶民子弟为官虽然易禁不住诱惑,但也更愿意勤政,更愿意革新,更清楚民情!要是真让科举制走向九品中正制一样的结局,则大明就真离亡国不远了!”

    朱翊钧在收到张鲸传回来的密报后,就拧眉沉思起来,心道:“看样子不仅仅是要整顿佛寺,将来还得抓一下科举纪律!”

    朱翊钧说后就问着东厂的孙新:“近日京中权贵可有什么动静?”

    孙新知道朱翊钧为何这么问,便直接回道:

    “倒是没有,只潞王殿下最近去给太后娘娘问安时,在其身边待的久了些。”

    朱翊钧未再说什么,只起身走到殿外,看着浩瀚星河,任夏日的晚风拂面,将他的长袖吹得隆起如帆。

    “皇爷恕罪!奴婢只是如实禀告,不敢有中伤潞王殿下之心。”

    孙新则忙匍匐在地,回了一句。

    因为朱翊钧没有表态,他也就有些担心朱翊钧责他离间兄弟。

    “退下吧。”

    朱翊钧只说了这么一句。

    孙新忙谢了恩,然后惴惴不安地退了下去。

    朱翊钧则在孙新离开后继续沉思起来。

    他已经通过张鲸的密报得知,有不满朝廷的士大夫已经打算策动宗亲权贵来推动寺田免税银的制度出现,以间接实现豪贵之家田地不缴纳税银的目的。

    而朱翊钧因此不得不承认,任何一个王朝要想良性发展,最大的问题最终还是源自于皇帝敢不敢大义灭亲,敢不敢对自己的亲戚动手,敢不敢做到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同官员要做到铁面无私,必定要断绝亲友靠自己以权谋私,不惜落得个不近人情的名声外一样。

    皇帝要不要改革成功,最终还是得看,敢不敢变成连兄弟子女犯法都敢严惩不贷。

    毕竟在家天下的社会,和皇帝的关系远近,决定了其夺占天下利益多寡,而和皇帝关系越近,自然侵吞国帑民膏也就更多,也就更容易破坏社稷稳定,也会成为最终最敢挑战国家大政的人。

    就像现在,对朝政不满的许多地方士绅很聪明,知道不强出头,也知道怂恿权贵影响帝心,进而影响国策。

    也正因为此,历史上雍正为了他的清王朝改革时也不得不最终要对自己兄弟子侄下手,而且是下狠手,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改到最后,最大的阻碍就是兄弟子侄。

    大明历史上也发生过,皇亲外戚大肆要求皇帝赐田,如果碰到皇帝性格弱一些的,会直接圈民田为自己庄田,逼迫民户为自己庄户佃农,然后再上疏逼迫皇帝同意,重视亲情或者说性格懦弱的皇帝会因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则往往会答应。

    当然,人的本性也是不愿交恶于身边人。

    要知道,哪怕是后世,许多人连拒绝陌生人都很难,何况是让皇帝拒绝自己叔伯舅姑。

    但好在朱翊钧是穿越者,这让他心里压力少了许多。

    可他毕竟也与皇族中人相处了这么多年,潞王也常对他献殷勤,做着谦恭之事,所以他要是决定大义灭亲,也是需要一番思想斗争的。

    不过,朱翊钧知道他是必须要对一些皇亲大义灭亲的。

    特别是潞王。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潞王和历史上一样,是个贪得无厌的,已经不止一次嫌自己大婚之礼用银不够多,更是因此对当朝执政多有埋怨,乃至也怨他这个兄长太听执政们的话。

    当然。

    朱翊钧不是真的只知道听执政们的话,是故意借着首辅申时行、礼部尚书徐学谟的口拒绝潞王大婚的不合理请求,为的就是把潞王大婚的花费控制了合理范围内,而不是像原历史上一样,潞王大婚花银就高达十万两,加冠礼花银更是花费六十万两,据史载,比天子朱翊钧自己大婚和加冠还高许多倍。

    之所以比朱翊钧自己高,自然是因为朱翊钧加冠和大婚时,张居正还在,历史上的皇室还不敢乱花钱。

    但可以明确的是,潞王的确是个贪婪的,历史上就藩后还大肆兼并盐田和粮田,私设税关,每年花银就也高达两百万两,甚至将自己的陵墓也照着皇帝规格造,而因为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很纵容自己这位弟弟,也就没管这些。

    而如今的朱翊钧自然没有打算纵容他,便一开始就在其大婚时,从了申时行、徐学谟等执政公卿之谏言,限制了潞王大婚的花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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