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不知不觉,香菱来到柳宅已有月余时间,过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愉悦。

    饮食良好,又常随柳二郎晨练,身体猛然窜高一截,胸脯亦丰满几分,脸上青涩稚嫩之气愈淡,婉然柔媚之态愈浓。

    自从有了丫鬟婆子相助,她完全适应了内院管家的身份,将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尤氏母女住进来后,碧竹居也管上了,月例由她来发放,饮食衣物等亦寻她办理。

    此举惹得尤老娘大为吃醋。

    难道自家两位娇娇女做妾,反倒不如一个无名无分的丫头有体面?

    妒意难遏,这老妇竟无事生非的对香菱冷嘲热讽,说她“粘了几根毛,野鸡就瞎充凤凰。”

    让她好不委屈。

    偏她又个识大体的,顾虑对方身份,不愿与之口角,免得二郎烦心,只躲在房里哭泣一场。

    柳湘莲何等心细如发,即便香菱不来相告又岂能瞒过他?

    更别说还有小丫头气不过,偷偷跑来为她打抱不平。

    他当即命人唤来尤老娘,冷脸问她:“小庙难容大神,老夫人莫非是想搬出去?”

    尤老娘也知是何缘故,自以为有俩女儿作靠山,不怕柳湘莲翻脸,仍旧装傻充楞,反倒笑呵呵问他:“二郎可是另置了宅院?这倒是考虑周到,免得将来大妇入门,彼此不便。”

    呵!竟还想着让女儿做外室!尤老娘的话生生将柳湘莲气笑!

    当下也不与她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命柳三带人将其赶出。

    “呀!抢了闺女不要老娘啊!没天理呀!”

    尤老娘闻言,跌坐地上,放声痛嚎。

    只是光有声不见泪,明显是想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柳湘莲是什么性子,岂会任人拿捏?

    对柳三吩咐:“先将这老妇赶出去。尤氏姐妹,去留随意,不用理会。”

    柳三冷笑,他更不会对这老娘们客气,一把抓住泼妇后领,直接提溜着往外拖。

    尤老娘傻眼,这才知道竟是要动真格,不由的慌了神。

    尤氏姐妹虽未对香菱出言不逊,但没能阻止其母,心中未必不是存了同样想法。

    今见母亲这等下场,又听柳二郎说什么“去留随意”,也不敢去求情,只好跑去给香菱道歉。

    两人对着香菱一口一个“姐姐”,把她叫的面红耳赤。

    被缠的没法儿,也只能答应代为说项。

    柳湘莲并非定要对这老妇赶尽杀绝,不过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免得大老婆还没进门,家里就翻了天。

    这次敢对香菱不敬,下次就敢对可卿作妖,他可不会惯着。

    但不妨给香菱个面子。

    不久,尤老娘跟在香菱身后低头走了进来,香菱又为她软语求饶,柳湘莲终是点了头,沉声告诫:

    “无规矩不成方圆,香菱既担此任,旁人便不可轻怠!

    况且,她本是姑苏望族之女,名门之后,何人敢瞧不起她?

    我家容不下这等高贵人物!”

    尤老娘吃了大亏,那股子酸劲儿早散的没影儿了,还敢说什么?

    这里可是难得的安乐窝,以后还是安分守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吧。

    连连说自己这次是“撞了客、昏了头”,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经此教训,她总算明白柳二郎是何等说一不二的性子。

    也醒悟过来:枉自己还以为当初是自家行事果断,只用三言两语便拿下这个金龟婿,实在是大错特错!

    分明是他早就在打自家闺女的主意,却不主动求婚,反要自家舍了面皮贴上去,他倒显得勉为其难!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真气死个人!

    此事之后,尤老娘不仅不敢再闹,竟一反常态,有事没事就去找香菱拉家常献殷勤,忙前忙后的帮她做些活计,搞得香菱以为她换了魂儿。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在外人看来,她倒是把香菱当作亲闺女般对待。

    柳湘莲听说后哭笑不得,这老娘们儿不愧是能把闺女送姐夫的人。

    于他而言这只是小事,可香菱每每想起,便觉心满意足。

    这说明二郎待她比两位尤家姐姐还要好!

    不过她也有件烦心事儿:为什么二郎和自己说话时,总像是对待小孩子呢?

    难道是嫌我小?

    想到此处,她总会低头瞧瞧,然后撇撇嘴,也不算小了啊!

    只要自己站直了身子,已经看不到脚尖了呢!

    虽比不上尤二姐姐,可是和尤三姐姐相比,也差不多吧?

    难道是二郎眼神有问题?

    偶尔就会盯着柳二郎的眼睛仔细看。

    她性子单纯,心地良善,并无袭人那般铁了心要做姨娘的心思,更不要说为了做姨娘暗中挑拨是非了。仍旧是随遇而安,不争不抢,静以自守。

    香菱别无所求,唯有一个心愿:爹爹妈妈快点儿来,以后永远阖家相守相依!

    ……

    六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赤日西走,天气仍旧炎热。

    香菱穿着轻薄透气的浅色纱裙,手里拎着把锡制的长嘴儿小喷壶,在院中给花花草草浇水,免得它们因暑气过重枯萎旱死。

    外院的云板忽然响了。

    平时柳三负责外院,香菱负责内院,有事常用云板提醒。

    否则跑来跑去要累死,毕竟家里也没几个闲人。

    知道是三叔有事叫她过去,香菱放下喷壶,稍作收拾,步伐轻快,蹦蹦跳跳而去。

    刚出了垂花门,抬眼望去,却见院中多了几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一位是布衣荆钗、神情憔悴的老妇人。

    一个是丫鬟打扮的年轻姑娘。

    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那丫鬟扶着老妇人,柳三叔与年轻人都站在一旁,陪着说话。

    待她出现,众人都住了口,向她望来。

    一瞬间她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

    霎时间,一个想法闪电似的划过脑海。

    香菱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娇躯一颤,呆在当场。

    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懵懂着,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那位老妇人远远的望见她,也是同样的反应,呆住了。

    柳三见状,知道她们都是情绪过于激动,一时忘己,于是笑着摆手招呼,高声喊道:

    “香菱,快过来!这位老夫人就是你妈妈,来寻你啦。”

    柳三的话像阵冷风扫过,惊醒了母女两人。

    果然如此!

    香菱眼中顿时泪涌。

    她曾日夜想念呼唤爹娘,越是受人欺辱,越是日子难熬,这份思念就越发强烈。

    可实际上她对爹娘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残存,完全陌生。

    此刻,心心念念无数日子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很是忐忑。

    甄母亦如梦方醒,十余年来积攒的苦辣辛酸涌上心头,霎时老泪纵横。

    她浑身颤抖,举着枯干的手,撕心裂肺的长唤一声:“阿莲呀!”

    嘴里喊着,抬脚就想向女儿奔去。

    可是因为心神耗费太剧,这段时间又远途跋涉,身体疲累,竟然双腿发软,差点儿扑倒。

    那位年轻男子始终注视着场间情景,及时发觉老妇人的异状,手疾眼快将她扶住站稳。

    “妈妈!”

    香菱终于反应过来,撒开腿,用尽全部力气,向母亲猛冲过来,发了疯似的。

    短短几十步路,却似跨过充斥心酸痛楚的十年。

    数息之后,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恨不得融为一体,再也不分不离!

    甄母用粗糙如沙的手,捧着香菱柔嫩脸庞,颤抖着拨开她额前刘海儿,对那块儿曾经无比熟悉的朱色胎记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放声痛哭:

    “莲儿啊!苦了你啦!可想死妈妈啦!……”

    悲泣呜咽,惨然痛极!

    在场之人无不闻声落泪,不忍相看,心中戚然。

    正在书房读书的柳湘莲亦被惊动,缓步走了出来。

    见母女俩只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他面色沉重,走到甄母身旁,温声劝解:

    “伯母,今日母女相聚,正是天大喜事,何故这般痛哭?

    哭坏了身子岂不令香菱自责难过?地上又硬又凉,不如先进屋再说话?”

    他又给香菱递去锦帕,笑说道:“小孩子才哭鼻子,是谁整天说自己不是小孩子的?

    这回可算露了馅儿了!还不快请你妈妈去你屋里瞧瞧?”

    听到二郎又笑话她是小孩子,还是当着母亲的面,香菱大感羞涩。

    不禁破涕为笑,娇嗔二郎一眼,伸手抓过锦帕,先温柔的给妈妈拭去眼泪,而后才擦自己的。

    须臾之后,已展颜欢笑,站起身来,拉着母亲的手,欢喜说道:

    “妈!咱们去我屋里说话!不给他们听!”

    悲伤宣泄过后,甄母稍稍平静,抬头望着眼前的俊俏公子,虽不清楚他和女儿是什么关系,可却知道,这次能够来京都与女儿相聚,全靠他仗义相助。

    勉力收泪,颤巍巍站起,向他躬身致谢:“多谢柳公子慷慨援手,助我们母女团圆。老身定为公子立下长生牌位,以后……”

    柳湘莲慌忙避开,并不居功,微笑道:“伯母不必见外。为香菱做这点儿事儿算得什么?

    此话不消再提。请您老先去香菱屋里歇一歇,喝口茶,吃些点心。晚间咱们再详谈。”

    见他温文尔雅,言辞周到,甄母心中虽有诸般疑惑,此时也不便多问,只能暂且应下。

    香菱和那丫鬟一边一个,轻轻搀扶着甄母,缓步去了内院中香菱房间。

    自从柳湘莲现身,那位年轻人便恭敬站立一旁,目不斜视,不言不语,甚有规矩。

    见甄夫人离开,他走上前来,行叩拜大礼:“柳落,拜见二爷!”

    此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星眸朗目,鼻梁高挺,虽只是寻常的棉衣长袍,气质却不俗,颇见精明。

    当年柳棱偶然遇到还是少年的他流落街头,见其身手灵活,可堪造就,心爱其才,故而领回家中。

    他无暇管教,就交给已成孤家寡人的柳三抚养,收为义子,以作养老。

    柳三自从家破人亡后便心灰意懒,后来他连柳湘莲也照顾不好,更别说这个硬塞给他的义子了。

    就连起名都很随意,柳落,流落嘛,很是应景儿。

    柳落倒是争气,少年老成,办事干练,柳棱死后不久便被柳三派往江南打理产业。

    近日见二郎缺乏人手,柳三趁着为香菱寻亲之机召回京都。

    见他下拜,早知其来历的柳湘莲忙上前几步,弯腰抬手将他拉起,笑说道:

    “落大哥!当年你走时,我年纪尚幼,咱们可是一别多年了!如今你更是人才出众!

    说实话,这么短时间就办成此事,真大出我之意料!”

    他说话亲切,言语中颇有赞赏之意,柳落听了心下喜悦。

    心道,义父说二郎伤愈后性情大变,处事圆润,不似先前鲁莽,看来的确如此。

    亦笑说道:“能办成此事,多亏了二爷指点,小的岂敢贪天之功?”

    不料,柳湘莲听了这话,顿时变色,摔了手,皱眉冷脸说道:“这话我却不喜!”

    柳落愕然,不知说错了什么,忙转头看向义父求助。

    柳三亦是不解,蹙着眉,纳闷二郎发哪门子癫。

    只见柳二郎抓起柳落手臂,双目炯炯有神的凝视对方,正色说道:

    “三叔待我如子,若无他多年照料护卫,岂有柳二郎的今天?

    落大哥既是三叔义子,便是我的义兄,唤我二郎便是!

    若是再喊什么‘二爷’,再自称什么‘小的’,就是见外,我可要恼了!”

    见他说的认真,颇有不可置疑的气势,柳落更喜,忙拱手作揖,赔罪道:

    “见了二郎心情激动,一时口不择言,还望二郎勿怪!”

    本就是为了收拾人心,消除以前造成的坏印象,他哪儿会怪?

    忙执手道:“走,咱们进屋去说!”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往客厅去了。

    柳三恍然大悟,哑然失笑,缓步跟在后面,瞧着二郎的背影,不屑的撇了撇嘴。

    二郎可真是越来越能演了,外面且不说,如今竟连家人也不放过!

    三人先后进入客厅,谦让一番,各自落座,有丫鬟前来奉茶。

    吃茶后,柳湘莲兴致勃勃,细问此间经过。

    柳落放下茶盏,伸出大拇指,佩服的笑赞道:“二郎真是料事如神!

    你信中提醒说,若从贾雨村处入手,恐怕对方不仅会矢口否认,可能连我也有危险,果然如此!”

    柳湘莲尚可,柳三听了大为好奇,拿眼瞪他,催促道:“臭小子!别卖关子打哑谜,快说!”

    柳落忙道:“父亲别急,听儿子慢慢道来。

    接到飞鸽传书,我便想,若漫无目的的去大如州打听,太耗时间,怕会耽误二郎的事儿,所以就打起了贾雨村夫人的主意。

    因不便透露身份,我就买了张拜帖,假冒薛家之名,趁贾雨村坐堂审案时投进他府中。

    门子听说是金陵四大家之一的薛家派人来找夫人,又收了我的钱,当即通报进去。

    那位贾夫人得知我是来打听甄先生岳家住址,便命人问我为何来找她?

    我推说是主人命我来问的,并不知为什么。她便请我入府喝茶,说要写了地址交给我。

    结果等了一段时间仍未送出地址,反倒有人过来监视。

    想起二郎之言,贾雨村必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娶个婢女做妻之事,说不定要审查我。

    于是便托词说要方便,趁着他家下人不备翻墙出去,留在附近查看。

    果然,那贾雨村得了消息,慌慌张张停了堂审,带了一帮人疾步回府,好大威风!

    发现我消失不见,他倒也果断,立刻派两个门子骑马出城,匆忙赶路。

    我猜想必是想要捉拿我,就缀在他们后面,果然找到封家。

    那两人告知封老头儿,说我是不怀好意的匪徒,不能接纳,之后就守在封家等我自投罗网。

    我则隐藏起来,暗中监视。

    等了三天,这两人回去一人报信,另一个仍守在封家。

    我寻机将之敲晕,这才有机会向甄夫人说明自己是甄小姐派来的。

    甄夫人初时并不相信,可是听说了眉间胎记,就深信不疑了,遂与我一同北上。

    如今也不知那贾雨村急成什么样呢!”

    说完哈哈大笑,为戏弄了知府而乐不可支。

    柳三早听柳二郎说过贾雨村此人,此时又听柳落说出,不禁冷哼:“恩将仇报的狗东西!真不是玩意儿!合该一刀剁了他的狗头!”

    柳湘莲则对柳落刮目相看,有胆有识!笑说道:

    “良贱不婚,律有明文。贾雨村上次被罢黜便是因为‘擅纂礼仪’。

    这次不瞎写了,干脆以身犯律,被你这么一搞,以后晚上可要睡不安稳了。

    不过是个贪佞之徒罢了,此时不必与他计较。”

    又问柳落:“这次的事儿办的不错,你在南京还有事情没有?”

    柳落站起,拱手道:“此次进京就是想留在二郎手下效力,还望不弃!”

    柳湘莲大喜,戏园子不久便将开业,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可谓是正当其时。

    当即笑道:“好!我身边正缺少落大哥这样的精兵干将!将来你我共做一番事业!”

    两人相视而笑。

    随后,柳落又详细讲解了柳家在江南的产业状况。

    柳湘莲方知先父之能何等之大,自己办个戏园子还沾沾自喜,真是小巫见大巫,贻笑大方了。

    谈罢,他请柳三为柳落在外院安排住处,又命人为甄母准备接风宴。

    今晚,该摊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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