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澄清后,丛绿堂中鸦雀无声,众人面色各异,初觉匪夷所思,又一想薛蟠为人秉性,做出这等崽卖爷田的败家行径倒也寻常。

    不少人抱着和薛姨妈相似的想法——薛蟠混账,你柳二郎更该规劝才是,怎好趁火打劫的!

    贾母眉头凑成一团,心里叹息叫苦,暗悔不该唤这惹祸精过来。

    咦,不对,她恍然想起,不是自己叫的,是他自个儿寻过来的!

    想了想,当着薛姨妈的面儿,不好不作表示,否则传了出去,那起子乱嚼舌根的还不知怎么编排贾家呢!

    于是她老人家气愤填膺,一脸“怒容”,颤巍巍抬手指着“逆孙”,又嗔又劝道:“二郎,这等行事可不妥帖!都是至亲,姨太太家要是有个一时的难处,你该帮忙就帮忙,万不可说什么买卖不买卖的,坏了两家的情谊!这事提也休提,断不能做!”

    众人各自点头,深觉此言有理,盖世风如此。

    薛姨妈听了,感激涕零,真不枉自己苦心孤诣经年奉承,忙不住口笑赞道:“还是老太太心善!说的话儿句句都在理儿,让人心服口服,无不念好儿!”

    言下之意,自然是某人存心不善,行事无理。

    柳湘莲并不急着辩驳,早坐下来,端了茶盅小口喝着。

    众人不知,他的确扯了谎儿,是他起意要收购——薛家数十年皇商,实力雄厚,不过是领导层坏掉,稍作整顿,改善管理,再有拳头产品,发展些分销商、零售商,可以很快建成较为完善的销售网络,省掉不知多少麻烦。

    但欲擒故纵,越是如此,越要显得不在乎。

    他云淡风轻笑说道:“我当什么呢,姨妈既然不同意,这事儿便作罢,本就还没商定呢。”

    见他答应,众人都松了口气。

    薛姨妈喜笑颜开,满面春风道:“这样正好。二郎当了官,哪儿还有时间做这些!”

    氛围再度欢快起来,柳湘莲坐到小辈的席上,与众妹妹们说笑玩闹。

    贾蓉进来后便缩在入门处的角落里,也无人搭理他,早等得不耐烦了。见某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走过去小声提醒。

    “柳二叔,要不咱们走吧?琏二叔和薛大叔还等着你过去呢。”

    柳湘莲也不起来,侧头觑了他一眼,摆手笑说道:“你回去说一声,今儿我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喝酒,让他们自己高乐吧。”

    你怎么出尔反尔?贾蓉急红了脸,忙道:“柳二叔刚不是还说要过去的吗?”

    柳二郎挑眉,冷声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怎么,不成?”

    不远处,贾母瞧见贾蓉缠磨柳二郎,料想也没什么好事儿,问也不问,直接斥道:“蓉哥儿还不去外面帮你老爷待客,净在这里瞎混什么!”

    贾蓉无奈,便把琏二和薛蟠要请柳二郎的话说了。

    老太太更知不对了——他俩又不是你爹,你这么上心干什么?骂道:“不过是叫过去玩闹,你倒当成正经事儿来干了,也没见你读书这般认真!自去玩你的,别在这里聒噪!”

    挨了骂,还发作不得,贾蓉唉声叹气的去了,大家觉得好笑。

    话说欲求不满、得陇望蜀乃是人之通病,薛姨妈也不能免俗。

    刚刚保下家业不被吞并,转念她就想起儿子说的烟草能赚大钱一事,那番分析十分有理,更重要的是柳二郎真有这等能耐!

    但这次他明显是想撇开薛家做独门生意,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说原来还有合作的可能,今日这般恼了他,定然是再没机会的了!

    然后就茶饭不甘,愁肠百转起来。

    又忽生一念——何不趁着老太太在,接着刚才的话头请他提携?

    当着这么多人,他肯定难以拒绝!

    想毕,并无不妥,最多自己丢点儿面子,都寄人篱下了还要什么面子?

    薛姨妈倏忽间换了热情笑容,遥遥的呼唤柳二郎,待得了他的注意,便高声问道:“二郎,听蟠儿说,你准备做香烟生意?你要是不想让三和商号做,咱们可以合作再设一家新商号,你觉得如何?”

    说完,用温柔慈爱的眼神儿盯着柳二郎,希望立时得到肯定的回答。

    “哦?姨妈也知此事?”

    柳湘莲暗自好笑,不愧是薛蟠的亲娘,娘俩人思路都很一致。

    向来以捧哏面目出现的薛姨妈也很会抓机会嘛!

    他笑着敷衍道:“小玩意儿罢了,还不一定做呢,都说不准。”

    这是拒绝了?薛姨妈大感失望,仍不放弃,故作叹息:“二郎莫非是恼了才不愿合作?要是这样,姨妈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作势要向柳湘莲屈膝行礼,唬的他忙站起往旁边躲开。

    这成什么样子?老娘们果然什么使得出来!

    他忙劝道:“姨妈不可如此!真折煞我了!”

    又扭头冲薛宝钗喊道:“宝妹妹!还不快去拦住姨妈!”

    薛宝钗正凝眸看着母亲,思忖她的目的呢,忽听了这一声“宝妹妹”,顿感无语:啥时候和你这么亲近了!

    虽然也应声起身去拦,动作却不慌不忙的,已猜到她妈打的是什么主意。

    未等她过去,薛姨妈已被凤姐和李纨二人搀扶住,好说歹说,强按着坐下。

    柳湘莲这才走过来,冷脸说道:“今儿是来玩的,姨妈就别操心生意了。若是再这般,分明就是撵我走了!”

    旁人也都帮忙劝说。

    薛姨妈先只好收起神通,不甘不愿的向老太太自责道:“唉,看这事儿闹得!可见二郎是真恼了!合则两利呀!”

    贾母慈眉善目,笑呵呵道:“姨太太多心了,二郎这孩子我是知道的,断不会这样小气!”

    她人老成精,眼花心不花,薛姨妈的心思不用猜便知道,余的话绝不多说。

    不占你家便宜就是了,还得带你家赚钱,没这个道理呀。

    见老太太根本不搭茬,薛姨妈失望且无奈,又望向冷面无语、正拨弄佛串子的王夫人,目中饱含祈求之意,想让她帮忙说句好话儿。

    也不怪她如此急迫,实在是南边的铺子没个进项,而三和商号只账目上赚钱,根本不分配盈利,京中用度可不小,薛蟠又是个大手大脚的!

    她断定柳二郎想吃独食,是因香烟生意比戏园子更赚钱,实在也想分润。

    当然,前提是保持薛家的独立,不被吞掉家产。

    王夫人收到信号,心下明了,怅然叹息,妹子嫁入薛家后,深染商贾习气,愈发不成体统了!

    她自视甚高,性子矜持,根本不愿开口求那小贼,还记得之前众妇人请求入股反遭他戏耍呢!

    旁人更不说话了,“香烟”闻所未闻,竟不知何物。

    又见薛姨妈这般上赶着想合伙,料想肯定是赚钱的,不禁心生好奇。

    凤姐的耳朵也早支棱起来,凝神细听,眸中闪光——难道“香烟”是门暴利生意?

    若真如此,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入上一大股!再看柳二郎时,目光越发炙热。

    见场间氛围稍冷,她便开口笑问道:“姑妈,不知这‘香烟’是个什么东西?我也算见识不少,倒不曾听过!”

    她也不去问柳二郎,对方未必会说。

    薛姨妈听了大喜,当初为了劝说薛家参股戏园,柳二郎便是利用贾琏、凤姐临阵反叛,自己何不效仿?没准儿就成了!

    也不管柳二郎要不要保密,她忙将昨日薛蟠说的话删减后说了。

    柳湘莲也不好呵斥阻止。

    众人听得认真,甚觉稀罕,却不大信能这么赚钱。

    凤姐则因戏园之故,早对柳二郎耍手段的能耐佩服的很,听了不但不怀疑,且欢心鼓舞,急思怎样才能参上一股。

    暗忖,柳二郎当众拒绝了姑妈,如果自己直接与他说,这是个冷心冷面的家伙就算只为了面子也肯定会回绝,接下来就难办了……

    想来想去,凤姐觉得必须先纳个投名状,聊表诚意!

    又接着想,到底投什么才最合那小贼的心意呢?

    柳眉蹙着,目光逡巡一圈儿,最后落在薛姨妈身上——对呀,这不就是现成的?!

    柳二郎有意买下薛家产业,姑妈却不同意,我若促成此事,岂不是大功一件?柳二郎还能不略作表示?

    凤姐行事果断,想干就干。

    薛家处境何如,她怎会不知?为何她待黛玉周道近亲,却待宝钗疏远冷漠?

    甚至原著中根本没有两人间的直接对话!

    还不是看透了薛家一门心思攀附,打心底对其甚缺尊重!

    且一旦薛宝钗入门,立刻会成为王夫人真正的自己人,而她这个大房媳妇就该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凤姐几步便走倒薛姨妈身边,拉了她的手,低温笑问道:“姑妈,这生意听着倒是不错,怎么就说到买卖薛家祖产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她意动,薛姨妈也自以为得计——就凭凤哥儿贪财的劲儿,还能放过柳二郎?

    柳二郎要是答应了她,好意思不答应薛家?咱们可是正合作着呢!

    她愁眉苦脸叹道:“还不是蟠儿不争气!如今没个管事儿的,底下都乱世为王,翻天了!他便想卖给柳二郎,图个省心清净。”

    凤姐柳眉抖了抖,粉光脂艳的面容显出惋惜来,叹道:“姑妈呀!你这次怕是莽撞了!”

    薛姨妈诧异的瞪眼:“?”

    凤姐抓着薛姨妈的手,细心分说道:“我看蟠哥儿的意思,不过是卖几家亏损的店铺而已。

    若是已经赚不了钱了,今年不赚难道明年就能赚?还是后年能赚?

    留在手里烂着也是无用呀!还不如尽早处理了,换了银子保险!

    再者说,他可是家主,打定主意要卖,姑妈真能拦得住?

    无非是给他戴上顶‘不孝忤逆’的帽子,仍是拦不住呀!反倒弄得亲者痛、仇者快!

    姑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好像还真是这个样子。薛姨妈心里一直将薛家产业视作一个整体,自然卖不得。

    可要分割的话,比如分田地、店铺,分南省、北地,盈利、亏损……可以拆开了卖呀!

    反正薛蟠也的确不是那块儿料,早点儿将经营不善的店铺打包卖出,岂不是减轻了负担?

    如今薛家是三和商号的大股东,正好把各省的资金都调到京师来,以后薛家的重心就不在南而在北了!

    换个思路之后,薛姨妈顿时意动,生出些许悔意,红了脸道:“可是刚才他已答应不要了,现在我再去说要卖,这……脸面何存呢?”

    凤姐轻拍了拍她,笑道:“无妨,这事儿我来说。”

    薛姨妈想起正事儿,又忙道:“那香烟生意……”

    凤姐大包大揽的笑道:“也包在我身上。”

    薛姨妈大喜,丧气尽扫,喜动颜色,一叠声道:“这事要做成了,姑妈给你备份重重的谢礼!”

    “自家人,何必客气!”

    凤姐笑说,心道,已拿下姑妈,剩下就开柳二郎识不识趣儿!

    不久,收拾残席,大人抹牌,小辈玩游戏。玩的叫“赶围棋”,即根据掷骰子的点数将棋子在棋盘上移动,谁先移动到头儿,谁就赢,也会有彩头。于是不时有人叫喊点数,也挺热闹。

    柳湘莲也陪着玩闹。

    陡觉身边有人靠近,且带来一股浓郁香气,回头一看,竟是凤姐。

    刚还见她和薛姨妈嘀嘀咕咕呢,怎么眨眼就飘过来了?笑问道:“凤姐姐也要来玩儿?”

    众姐妹都望过来。

    凤姐一抖手帕,笑说道:“我哪儿有功夫玩这个!你琏二哥有话让我转告你!”

    琏二有话怎么也不会让你转告吧?柳湘莲心生猜测,笑道:“好。”

    起身随她走出丛绿堂。

    堂外廊下,二人凭栏而立,秋风扑面,满园秋色亦尽入眼帘,遥闻乐声传来。

    柳湘莲拍栏笑道:“凤姐姐有什么吩咐?”却不问琏二有什么话。

    凤姐会意,嫣然一笑,开口却幽幽的埋怨道:“二郎,你可真是害的姐姐好苦!”

    柳湘莲挑眉,还以为她是想合伙做生意,怎么这么说?

    “这从何说起?近日都不曾见过姐姐。何谈害的好苦?”

    凤姐款款扭着腰肢,走到柳二郎身畔,哀怨道:“为给你办事,琏二爷如今都不照面的!家都不顾了,还说不是你害的?”

    琏二那是为了公款吃喝玩乐,可赖不上我,柳湘莲笑道:“如此,以后再不给琏二哥安排差事,只让他等着年末领分红便是,也没什么难的。”

    “你……”凤姐气结,真要这么干了,琏二岂不和她闹翻天?

    “哪儿用这个!”也不想着耍手段了,干脆道:“香烟的生意我想入一股!”

    未得柳二郎开口,她便抢着说:“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你的心思打谅我不知道呢!无非看上……”她突然压低声音:“姐姐帮你拿下薛家如何?”

    柳湘莲面现讶色,他还没想好主意呢,这边自动送上门了,有意思!哈哈一笑,“凤姐姐口气不小,怎么拿下?”

    鱼饵已下,上不上钩还不一定,凤姐柳眉高扬,脆音问:“你便说,如果办成此事,怎样谢我?”

    柳湘莲不言语。

    凤姐伸出白嫩食指朝天,自信言道:“姐姐也不多要,送我一成股子,如何?”

    不想此女胃口如此之好,柳湘莲不禁一怔,随后笑道:“凤姐姐以为我自己便办不成?”

    丝毫不动心的样子。

    凤姐冷笑道:“哼,你别觉得吃定了薛蟠,这事儿就万无一失了!告诉你罢,一者,姑妈最多允许卖些亏损店面,我却能帮你把房地全都拿下;二者,你若去接收,怕会出乱子,要是有王家的人给你压阵,岂不是好多了?怎么样?”

    她竟这般大胆?说话声音虽低,到底里面人不少呢!柳湘莲忙转身向后望去,却见一个娇俏丫鬟守备着,是她的陪嫁丫头平儿,怪不得敢说这等话。

    听她所言,大概是以为自己对薛家不怀好意,柳湘莲也无意解释,想了想道:“不妨实话说了,将来这烟草生意大得很,什么一成不一成的,我给不了。你要愿意入股呢便算你一份,买多少股量力而为。”

    凤姐眸子一亮,就知道这柳二郎不好说话!

    不过刚刚她也在吹牛呢,这时忙追问:“是原始股?没溢价的?”

    哼,果然精明,看她紧张巴巴的样子,柳湘莲也笑了,点头道:“没溢价,该多少就是多少。”

    凤姐大喜,戏园的股价翻了四五倍,谁知这次又能翻多少!

    二人又略作商议,各自散去,柳湘莲也顺便告辞,也不知她要怎么去忽悠薛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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