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虽以轻松面貌示人,实则心神并不宁静。

    贾敬敢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必有所倚仗,其背后势力到底有多强,非可妄自揣测,毕竟“四王八公”的名头挺唬人的,外人难知其底细。

    于是告辞之后,柳湘莲决定再赴税卒营。

    兴隆街,柳宅。

    众女眷都没闲着,尤老娘拟做内衣生意,尤氏姐妹便帮着出谋划策,设计新品,乐在其中。

    秦可卿闲来无事,带着香菱修花剪草,整治园林。这二人一个心思细腻,一个单纯懵懂,容貌又有几分相似,相处日久,感情益增,亲如姊妹。

    忽闻二郎今日早归,十分难得,众女分外高兴,忙出门相迎,热情问候。

    尤二姐柔媚婉约、尤三姐泼辣爽利,大妇当面时,又都变得内敛含蓄,举动端庄,不敢随意动手动脚。然明眸善睐,转盼多情,眉眼间难掩欲说还休的绵绵情意。

    秦可卿心思灵透,对此一览无余,不禁酸意微漾,也只能视而不见,笑容反倒愈发明媚,荷衣飘摇,款款走来,藕臂轻抬,动作亲密地挽上夫君手臂,一面依偎着往里走,一面柔声询问拜寿情形。

    感受着透过衣衫传递来的温软,柳湘莲亦察觉了佳人的小小心思,会心一笑,淡然说道:“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亲戚走动关系罢了。”

    又对准备离去的尤氏姐妹和香菱道:“你们别回屋儿,我有几句话说。”

    众人略有疑惑,随他进了花厅,各自落座。

    柳湘莲环顾一遭,方说道:“税卒营一直是三叔管着,接下来我准备去营中小住几日。你们待在家中,尽量不要出去。可记住了?”

    说着,轻握住秦可卿温软玉手,含笑注目。

    听他说的郑重其事,言下之意,似有危机暗伏,秦可卿玉容微滞,星眸闪过担忧之色。转念过后,却灿然一笑,亦回握他的手,柔声道:“夫君放心,家中护卫都是三叔精心拣选的,品行忠厚,艺高胆大,足保家宅无事。你放心去办正事要紧,无需挂怀我们。”

    可卿确有大妇风采,遇事沉稳,柳湘莲十分满意,颔首微笑。

    为免佳人挂怀,他还是稍作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我小心惯了,有备无患罢了。”

    之后,又与香菱、尤氏姐妹笑说几句,方去收拾一番,离家前往筹饷司。

    筹饷司后院中人声喧闹,动静不小,是税卒队正在操练。现今司中也无公务需要他们办理,精力都放在提升武技上。因场地有限,只舞动弄枪,打熬筋骨,少年们俱是精神饱满,心无旁骛。

    柳湘莲来到司中后,先唤来主事周瀚。

    周瀚原是顾尚书担心时任照磨的柳湘莲因年少无知闯出祸端,才派来相助且监督。待到筹饷司得永隆帝批准设立,好歹算个司级衙门,他便忝为副手,协助处理日常公务。

    今得柳二郎相召,不禁诧异,他不是告假了吗?

    见面之后,各自坐了。未及请茶,周瀚先打趣笑问:“二郎怎的急切切去而复返?莫不是躲避弟妹?”

    柳湘莲笑道:“呵呵,我倒是想待在家里呢,可惜重任在肩呀。税卒营成立近月,事关重大,我竟未认真管过,想来甚是不妥。所以决定去营中小住几日,与大家混个脸熟儿。司中事务就有劳周兄了,如有公务,也可派人去营地传话给我。”

    说完拱了拱手,以示意烦劳。

    周瀚听了生疑,眉头微皱。

    他一直觉得税卒营是个烫手山芋,没准儿会惹来祸患,于是旧事重提道:“二郎,不是愚兄唠叨……”

    “周兄的意思我明白,”柳湘莲摆手止住了他,目光直视对方:“但你也知道,手中如果没有可用之人,绝无可能完成筹饷任务。小弟可是立下军令状的,周兄也不想看我大好头颅,断于法刀之下吧?”

    周瀚也明白事已至此,柳二郎反悔不得,唯有硬着头干下去,一时心绪复杂。便道:“为国而不惜身,二郎是奇男子,愚兄不及远矣!如今司中并无他事,不过是配合完成你所言诸事,方针政策已定,至于细务,也无需你事必躬亲,你便放心的去忙罢。”

    说话声调有些低沉,显然对柳某人的未来并不看好。虽然他所选的这些切入点儿已在尽力避免损害旁人利益,但难免会得罪一些人。诸事进度并不理想,只能先做着。

    柳湘莲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在意,他的目的本也不是要拯救熙朝。以如今的身份待的越久,见的越多,他便越与这世道格格不入,觉得有打碎掉欲望。

    便如贾家,宁荣二府才有几个主子?居然有上千仆役服侍,甚至犹觉不足。

    区区贾宝玉,一介顽童,竟需数十人小心照料,不说别的,真有必要?

    他已下定决心,早晚将腐朽老物扫荡干净,不仅是人,更要改制度。绝不能落得探春那般,有革无鼎,终不济事。当下仍处于忍辱求全,积蓄力量的阶段。

    面对周瀚的好意,柳湘莲含笑安抚道:“周兄也不必灰心,慢慢来就好。手中没刀,说话就不硬气,你且等着。”

    “二郎切不可鲁莽自误!”周瀚一听就急了,忙劝阻:“朝廷自有法度,你便是有税卒营在手,也需时时处处小心才是!”

    柳湘莲口称“受教”,应付过去,待对方去了,他便来到后院,命李原生留下一个十人小队在司中,供传递消息,他则带着其余人,以全副武装、短程奔袭的方式,兵发税卒营!

    西山脚下,税卒营驻地,当日训练已经结束,众兵卒正休息着等待开饭。

    金乌已没,天与山交接处,呈现一片或浓或淡的橘黄色。

    忽然,有杂乱的踏步声和雄浑的呼喝声隐隐传来,且愈来愈响,最后发现,竟有近百人,队形散乱、争先恐后的向营门奔来,后面另有十余人乘马跟随。

    难道是辽东逃过来的败兵溃卒值守营门的兵卒大惊失色,生怕对方要搞突袭。等到那群人跑到营门前空地上,都累的气喘吁吁,或瘫倒于地,或撑膝休息。

    这时,一众骑马者也驱马上前,为首的正是柳湘莲。

    他面对跌坐在地的众人,挥鞭大笑:“搞的不赖!都起来,今晚加餐!”

    听着这话,众人方稍好些,他们从内城一路跑到城西,后面又有人打马催赶,简直逃命似的,累得魂儿都差点儿没了。

    多数人在上官面前并不敢随意开口,但也难免有一二大胆的,一听加餐便立刻瞪直了眼,生龙活虎了,拍地大叫道:“大人,加餐加什么?”

    柳湘莲本是随口说的,并没有提前准备,想了想,便道:“烤肉!敞开了吃!”

    说完便扭头吩咐李原生带人去附近村里买两头猪或羊来,现杀现烤。

    众人听了无不欢呼。

    这时,柳三也带人出来迎接,面上带着些许疑惑,盖因二郎刚刚来过。打过招呼后,他先吩咐打开营门,命人将这些累瘫的税卒扶进营中休息,而后方和二郎一起走进自己房间。

    身旁无人,柳三说话也比较随意,开玩笑道:“你小子不是刚来过?来的这样勤快,是怕我偷懒不成?”

    柳湘莲哈哈一笑:“三叔老当益壮,壮心不已,哪儿会偷懒?我是怕这些人被你折腾的跑了!”

    说笑几句后,二人落座。

    柳湘莲也不隐瞒,先将贾敬的事说了,询问柳三的看法。

    毕竟他跟着便宜老爹混过,多少该知道些事情。

    “狂妄!目中无人!”柳三听了,拍桌怒喝,忿然说道:“这老货当真肆无忌惮!还当他老祖宗能喘气不成!”

    见他连问也不问贾敬的情况,直接开骂,柳湘莲心念一动,忙问:“三叔可知此人?”

    “怎么不知?”柳三瞪了他一眼,解释道:“当年他与老爷算有些交情,不过老爷说过,此人心性偏狭固执,不可与谋大事,所以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不想如今更加不成器,连个小小稚子也来吓唬!”

    小小稚子?说谁呢!柳湘莲心里苦笑,这就被人养大的烦恼,在他眼里自己永远是个孩子!

    因他对贾敬所知甚少,顾不上与其计较,忙追问道:“三叔还知道什么?”

    柳三皱着眉想了想,回忆道:“要说贾敬,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可坏也坏在这上面。

    宁国府贾演、贾代化,父子两代掌控京营,要是他这第三代继续掌控,那京营到底是听皇帝的还是听贾家的?

    太祖、太宗两位与贾家交情匪浅,信重有加,可等到太上皇即位,还有什么交情?好不容忍到贾代化死了,从此就死压着贾敬,守孝结束也不放他担任武职。

    贾敬自然也明白继续从军容易惹来皇帝猜忌,只好转投科举,把爵位让给他儿子袭了。但几番参试,一直没中。这些是当年听老爷讲的。

    再后来,辽东大败,太上皇被俘,今上登基,贾敬很快便中了进士。本是喜事,不料却今上安排他去海南那等偏远烟瘴之地任职,形同发配。

    贾敬一怒之下辞了官,去道观中鬼混去了。这事儿当时传遍京都,说什么的都有,热闹程度不下于你几位伯父夺家产的官司!”

    柳湘莲无语,感情他不是淡薄名利,不愿做官,而是求而不得,于是急了!

    柳湘莲又问道:“他是何时去道观的?现今有个女儿,才五六岁,又是怎么回事?”

    柳三白他一眼:“这等事我怎会知道?拉扯你过活就够我操心的了,还有心管人家家长里短!关我屁事!”

    柳湘莲犹在寻思,贾敬是乙卯科进士,那是十年前,也是永隆帝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取士。

    不知道这里面水分大不大?会不会就是当初贾敬答应支持今上的条件之一?

    不管怎样,至少说明太上皇父子对贾家的打压是一以贯之的,怪不得如今宁荣二府,只有贾政这个“书呆子”在工部挂个闲职。

    若按照原著走向,待元春封妃后,贾政还将被派往海南担任学政。

    此时海南是什么地方无需多介绍,更大的问题是,学政乃是主管一省教育和科考的官员,让贾政这个恩荫官担任此职,工作怎么开展?还不被人嘲笑死!哪里是恩赐,分明是打脸!

    而且,荣国府大房、二房不和,大房袭爵,二房掌家,此等怪局的形成也必有缘故。贾母偏心不假,在大是大非上却极清楚明白——比如她从不否认贾政教训子的权威,只以“不孝”来威胁。二房私占敕建的国公府,无异于挑战朝廷威严,有违礼法大义,分明是要陷贾政于险地。他们母子二人不该如此不智……

    柳湘莲联想到许多,一时也无法确定是否便是事情真相,俩人又谈了一阵。

    可惜柳三所知多是当年跟着柳棱听见或看见的,实在有限的。

    话毕,柳三方问:“他这般说,不管真假,都不能掉以轻心,二郎想怎么办?”

    “三叔,”柳湘莲思索着说道:“贾敬的话,我不完全相信,也不敢完全不信。宁荣二府多是废物,其他勋贵又能好到哪里?未必真有实力、有胆量骤然发难。

    不过,也不能大意,他虽说了以十日为限容我考虑,未必真的等到十日后。如果真铁了心要动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效果最好,没准儿是故意透露消息,引我至此,今晚便会动手!”

    “确有这种可能!那你就更不该来了!”

    柳三神情稍有紧张,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说到底他手下全是新兵蛋子,缺乏足够信心,二郎万不可出事!

    “哈哈,我正盼着活动手脚呢!”

    柳湘莲却哈哈一笑,又问:“如有人攻打营地,三叔认为可以抵挡多久?”

    见他无惧,柳三也丢开心中担忧,豪迈说道:“不是我说大话,营中少年武技或许不高,却绝对不乏悍勇之气!敢战愿战!本就待遇丰厚,战前再发些赏赐,必能激励士气!不管谁来,都叫他好好喝一壶!崩掉几颗大门牙!”

    柳湘莲稍稍放心,又问起兵器甲衣的事儿。

    柳三回道:“兵器局已经送来,腰刀千柄,硬弓两百张,长枪三百杆,若是按照千人算,自然是足够的。仍是没有火器。”

    柳湘莲思量过后,便道:“我原想,若是不能硬抗,不妨暂避,既然三叔有信心,就瞧瞧究竟有什么手段。”

    于是决定住下,并要柳三当即安排伶俐之人,暗伏于各要道,若有敌袭,发现后火速来报。

    并通知镇守柳家工坊的柳落,提高警惕,多储备火药,建造万人敌。

    商议了不短时间,外面早等着开饭了。

    二人携手来到外面,只见一千余新兵,分成十余支百人队,在宽阔的操场上集体就餐——蹲着吃。只有下雨时才会躲进帐篷中。

    他们都注意到今日多了一队人马,较他们更雄壮,只是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竟然当着大伙的面,燃起篝火,切起鲜肉,吃起了烤肉!

    肉香四散,众新兵原本觉得不错的饭食顿时没了滋味,不少人嘴里流涎。

    一时喧声四起,根本压不住,直到柳三开口训斥。

    另一边,柳湘莲早已唤过李原生来,问明了情况,心道这不正是凝聚军心的时候?万不可厚此薄彼。于是便让各队选出三位训练成绩最好的新兵出来加餐。

    竟然真的可以?一时间再度人声汹涌。

    待压了下去,柳湘莲又承诺道:“自明日起,每队训练成绩的前三名,都额外加餐!”

    已有有资格的自是欢喜,没资格的人,有的心生向往,暗下决心,明日要搏一搏。也有的自知实力不足争锋,暗叹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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