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三年,初春时节,福州府长乐县太平港,成千上万的船工欢呼着,迎接知府大人唐循中的到来。

    再过百来天,三保太监就要在太仓刘家港起航,下西洋,宣国威去了,而太平港建造的宝船,也要离开船坞,前往刘家港了。

    因此,唐循中此行的目的,便是要亲自检验宝船。

    实际上,宝船只是个统称,按照船只用途来说,太平港的船,主要有粮船、马船、战船、战座船、水船等几种,其中战座船是大型战船,唐循中对此最感兴趣,也最为重视,便派福州府同知崔迈,亲自登上最大的一艘战座船出海。

    陪同崔迈同行的,有船夫,军士,杂役等共两百五十五人。辰时一过出发,准备于午时返回。

    午时之前,这边是杀猪宰羊,翘首以盼,可海上的宝船却怎么等都不来。

    唐循中急了,倒不是肚子饿,而是担心宝船首航会失利。

    当然,那时的他,也仅仅只是担心船只会偏航,迷路,或漏水,又如何能够想到,这战座船上的两百五十五人会全军覆没呢?

    唐循中是午时三刻以后,才彻底相信宝船已经出事这一事实的,不然他还是心存侥幸,盼望着海天尽头,会出现巨大的船帆,以及呼喊的人群。然而没有,说好了午时以前返回船坞的战座船,就这样一去不返。

    午时四刻,唐循中与福州卫指挥佥事杨挥商议出海搜救事宜。

    杨挥再驱两千料战船一艘,率军三百人出海。终于在离海岸百里左右的海域内发现了异样。

    那是一大片殷红的海水,泛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海面上没见到宝船的踪影,但却漂浮着许多带血的衣服,帽子的碎片。

    杨挥四面远眺,不见任何可疑船只,他再度下令,往东驶出三四十里,再看,四周还是茫茫海水,别无其他。杨挥无奈,只好暂且返航。

    这里,唐循中早已等得心焦,一看杨挥孤身返回,便知大事不妙,杨挥也将所见景象一一与唐循中说了,唐循中更觉不可思议,他认为宝船一定不是自然沉没的,否则就难以解释杨挥看到的,那一大片血水以及船员们带血的衣服碎片是怎么回事。

    若说是遭到了大鱼的攻击,如鲸鱼、鲨鱼之类,那也不至于两百五十五人全都死绝,而无一个活口,再说这一带的海域也没听说闹过这样大的鱼灾。

    说来说去,最后的意见渐渐统一,那就是宝船很有可能碰到了海盗,因为杨挥指出,离此六百里,东南方,有一海岛,名曰黑沙。黑沙岛上有一猛人,名周仕达,聚众千人,专在海上杀人越货,是朝廷通缉已久的江洋大盗。

    唐循中听了杨挥关于周仕达的介绍,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他认为,宝船一定是碰到了周仕达一伙人,周仕达渴慕宝船,便杀了敢于反抗的军士,将宝船及投降的船员,统统俘虏而去了。

    杨挥也认为唐循中分析得对,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了。于是,两人一面向上禀奏,一面便开始着手准备海战事宜。

    朝廷接到唐、杨二人的奏报后,深受震动,特从应天府拨调海战用大福船十艘,精兵一千,并任宦官王景弘为钦差,协同唐循中、杨挥二人处理福州宝船失踪一案。

    福州方面也有大福船五艘,都是起楼三层高,吃水一丈多,载人一百有余,配备火器、石器、弩箭、火箭、火药弩等作战装备的大战船。

    这样一来,朝廷方面在作战船只、人员、武器等事项上全占尽优势,只等天风一起,便浩浩荡荡向黑沙岛驶去。

    也是老天开眼,朝廷船队登陆黑沙岛之际,周仕达正派他的二当家张闯,率五六百人在苏禄国海域打伏击,也就是说,黑沙岛上的海盗仅有三四百人据守。

    周仕达见大福船逼近,知道寡不敌众,便想从海岛东南角坐艨艟逃走,他哪里料到,王景弘与杨挥早已料到周仕达有可能会从东面,东南面出逃,早早地便分出一部分兵力,在那里守株待兔了。

    而当周仕达被杨挥活捉后,黑沙岛上的喽啰们便完全放弃了抵抗,纷纷放下武器,投降了。

    朝廷方面控制了黑沙岛后,便在岛上以逸待劳,只等张闯自投罗网。张闯哪知岛上有变,冒冒失失地一靠岸,便被官兵捉住,余下部众驾船四散奔逃,也被官兵追回大部,至此,黑沙岛便算是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

    但令王景弘与杨挥感到意外的是,黑沙岛周边根本不见宝船的半点影子,岛上也没有搜到任何宝船上的物件,也没发现有宝船上的任何人员。

    审问周仕达与张闯才知,周、张二人原先确实骚扰过大明沿海,但数次被大明水师击溃,损失惨重,得不偿失,后来就不再螳臂当车,改去苏禄、爪哇、真腊等地劫掠了,主要是抢劫过往商船,偶尔也登岸。

    王景弘问其所言有何证据?周仕达也提供了岛上的账簿,上面记载着每一笔近几年抢来的不义之财,大部分都是来自苏禄、爪哇、真腊等地的特产与宝物,而岛上搜出的物资,也证明了其所记所言属实,因为在这些物资中,确实少有大明物产。这也是为什么几年来,大明沿海百姓,都少有向官府报告周仕达一伙人恶行的原因。

    按理说,攻灭了黑沙岛上盘踞的盗匪,王景弘、杨挥应该高兴,但实际上,他俩一个都高兴不起来。与剿灭海盗相比,调查宝船失踪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原来把希望悉数寄托于黑沙岛,等到发现黑沙岛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后,他们所感到的,只有失落与沉重。

    “王大人,眼下该如何是好?”杨挥问王景弘。

    王景弘也没辙,只好徒劳地叹了一口气,道:“将周仕达、张闯一伙人押送大明,其他的,也只能等回去后再作计较了。”

    唐循中焦急地等待着王景弘与杨挥的消息,当三人一碰头,王、杨二人将黑沙岛上的事与唐循中一说,唐循中差点没背过气去。

    “到底是何人所为?到底是怎么回事?两百名勇士,坚不可摧的宝船,究竟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这一切凭空消失的?”

    王景弘道:“要不问问周仕达?听听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此人长年浪迹海上,想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唐循中道:“好主意。试试看吧。”

    于是,周仕达算是戴罪立功,向官家说出了他的意见。

    “宝船应该也不是凭空消失,一定是沉没在海底了,”周仕达说道,“海上的大片血迹肯定也是船上的人员留下的,我的感觉是,船上的人应该都已被杀。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沉船与人员死亡的原因。

    首先,船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事故或因为工艺而沉没的。船员留下的大片血水,带血的衣服碎片,表明宝船是受到了外力袭击。最有可能的,还是海盗,先攻占宝船,杀死船员,再将宝船凿沉,毁灭证据。只能是凿沉,因为海面上没有漂浮一片船板或木屑,说明宝船是完整的失踪的,如果是击沉的,海上肯定会留下宝船的痕迹。而现在,海上所留只有船员的衣物,足以说明宝船被凿沉,整个地没入了海洋中去了。”

    “如果是凿沉,应该也会有木屑飘在海上吧?”

    “如果是在杀光船员后,从容地在宝船内部作案,边凿边收拾,就不会有木屑之类的痕迹留在海上了。”

    唐循中又问:“如果是海盗袭击,那么海盗在杀死所有船员之后,也有可能驾宝船离去啊,如此也能解释海上为什么没留下宝船痕迹啊。”

    周仕达道:“不可能。海盗不会这样做。海盗见了宝船,以为宝船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可能会杀死所有船员,上船劫掠。但完事之后,绝不会再驾宝船离开,因为宝船是大号的罪证,是最显眼的目标,谁家海盗会那么傻,愿意暴露自已,明目张胆地与大明朝廷为敌?所以,只能是凿沉,如果真是遇到了海盗的话。”

    “那依你之见,何方海盗有如此实力,敢做此惊天动地之事?”

    “只有陈祖义一伙了,不可能再有他人,他们有上万之众,战船百艘,只有他们能做此凿沉宝船,杀死两百多官兵的大事。但海盗的战船较小,要杀死两百官兵,海盗起码有三四百人,当时战船一定不下十艘,而如果真是十来艘海盗船驶入了大明海域,我想一定有目击者,当天过往的商船,渔船,一问便知。”

    唐循中边听边点头,似有被说服之意。

    “是否有另一种可能?”唐循中又皱着眉头问,“海上时有大鱼出没,如鲸、鲨这等庞然大物,层出不穷,而船员也都被大鱼咬死,吃掉了?”

    周仕达反问道:“船员好好的在宝船上,怎么落海的?”

    “有没有大鱼可以掀翻宝船?”

    “不可能,绝无如此巨大的海鱼。退一步来说,就算宝船被一条特别巨大的鲸鱼给掀翻了,但大鲸鱼是不咬人,不吃人的,其他会咬人,会吃人的海鱼,又根本掀不翻宝船,而如果是将宝船撞碎了,那么一旦撞碎后,便会在海上留下宝船的痕迹,比如船板,木屑之类,可问题是这些都没有啊。所以只能是海盗,只能是凿沉。官府可以贴出告示,向沿海百姓征集线索,就问宝船出事当天,是否有人目睹十来艘海盗船经过这片海域。”

    唐循中再无疑问,就依周仕达所言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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