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单于王帐中,依旧充满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动物油脂腥膻味,而账内的人却出奇得多。

    刘敬偷偷打量,大约是由于天气转寒,但见冒顿单于与大阏氏端坐于一张硕大的虎皮毯上,俊美的太子稽粥与七王子哀嫩,则依次坐在大阏氏身侧。

    两位王子的对面,还聚坐着一大群状似匈奴贵族的彪形大汉,各个椎髻上都插满金铛,腰系金带,看样子是三大贵姓的各位头领。

    刘敬发现,人群中有名威严又慈祥的白须老者一直冲自己笑,便恭敬地遥遥点头回礼,那是在大风时曾收留他在毡帐躲避的兰氏大当户。

    那时,也正是在兰氏大当户的毡帐中,他遇见了同去避风的右贤王、七王子哀嫩,还提前得知了匈奴右部将战马卖给臧荼的秘密交易。

    没想到,隔了数月,在这狼居胥山下,居然又能见到他们。

    哀嫩看到刘敬的脸,显然有些惊讶,又看了一眼老聂,转瞬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友好地冲刘敬眨眨眼,还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

    刘敬暗笑,那是他千挑万选,特意送给哀嫩的精巧无双的错金火焰纹铁匕首,没想到,哀嫩竟珍爱至此,始终带在身边。

    “人怎么来得如此之齐?连牧区那么远的兰氏大当户都来了?”

    他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悄声问老聂。

    老聂一边挨个行礼,一边嘟囔着,

    “快到每年的蹛林大会了,二十四部头领都要前来王庭,向单于汇报一年的收成与近况,清点人口和牲畜数目。

    这不,眼下大家都陆陆续续赶到了。”

    刘敬按捺住胸中的澎湃,他在草原上盼星星、盼月亮、日思夜想的成果,已近在咫尺了。

    ***

    日头高起,毡帐壁上数扇窗户的盖帘都已卷了上去,白晃晃的阳光自四面八方直射进帐内,一片亮堂。

    冒顿还是那副虎踞龙蟠的威武样子,他盯了刘敬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们大皇帝提出的开关市,究竟是怎么个开法?

    在哪里开,一年开几次?

    你们要多少皮货?我们能换得多少粮食和丝绸?”

    刘敬生怕自己听错,向老聂求证了一番,才郑重地用匈语答说,

    “开关市当然最好不过,但在那之前,得先立约,约为兄弟之国。

    从此以后,两国以长城为界,匈奴兵马无入塞,汉人兵马无出塞。

    还有,两国不可互相招揽逃亡民众,今后也不可再藏匿对方的敌人。”

    冒顿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

    汉军凯旋回朝的速度,如脚下生翼,自邯郸出发二十日后,皇帝的卤簿仪仗已到了洛阳城外。

    与出发时一样,监国的太子、皇后与相国萧何,携留守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出城门迎接,金钲黄钺,车骑雍容。

    此外,还有浩浩荡荡的黄门前部鼓吹仪仗,扛鼓者十二人,长鸣者一百人,大鼓者一百人,大横吹者一百人,夹歌、箫、笳者各二十四人,夹笛、桃皮翳篥者各二十四人,鼓乐喧天,声势浩大,半个洛阳城都隐约可闻。

    刘季缓步踏下御辇,目之所及是跪倒的一片人海,耳畔是煊赫无两的丝竹鼓吹之声,恍惚间,他忽然理解了当年始皇帝出海寻仙求长生的冲动了——

    若能活上百岁千岁,千秋万代,一统天下,日日可见此盛景,那可真是连做神仙都不舍得换了。

    见大家依旧乌压压地跪着,他忙急走两步,一把扶起萧何,感慨地说,

    “这次讨逆如此顺利,有两大功臣,一个是你,一个是张苍。

    其中,你居功至伟,甚至还胜张苍一筹啊。

    我还记得,当年你镇守关中时,每每万民书不断,黎民百姓都赞你是贤相。”

    萧何一阵惶恐,正欲开口谦让,刘季却没给他任何插话的机会,转头看了看刘盈,笑着说,

    “太子此次监国,有劳诸位臣工赞襄政务,匡正辅弼,你们都是社稷的功臣,朕要逐一犒赏。

    皇后,你也辛苦了,你与长沙王所议的南越之事,朕已知晓了,做得很好。

    接下来,就等南越赵佗的表示了,咱们静观其变罢。”

    是,他贵为天子,朝堂之上,能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他的?

    ***

    吕雉正要答,又听刘季偏过头来嘀咕,

    “怎么搞得阵仗这么大?吹吹打打的,看着少说也有五百人啊。

    实在太吵了,这都是你的意思?”

    她笑着说,

    “我可想不出来,这是叔孙通带着弟子们搞的,说陛下亲征凯旋,必须要奏凯乐。

    贵贱有章,是天家威仪,再吵也得忍着。”

    一回生,二回熟,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刘季点点头,让众人平身后,自己复又进入御辇,吹打乐工开道,齐刷刷向城内走去。

    吕雉与太子转身上了四马鸯辂青羽车,萧何身份特殊,平日可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此时也有御赐的安车驷马,紧随其后。

    大队人马进了城,没走多久,忽听得路边似有人声嘈杂,哭闹叫嚷声音极大,甚至在喧天的鼓吹声中,亦能隐隐约约听到。

    别是有什么拦路喊冤的大案吧?

    吕雉猛地掀开身旁车窗的盖幔,一探究竟,发现声音的来源处,竟是一大群衣着寻常但满面怒容的百姓。

    她侧耳屏息聆听,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中努力分辨着,听得出,这些民众大抵都来自关中。

    原来如此,她呼出一口气,放下了高悬的心,安安稳稳地坐正了身子,脸上浮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萧相国果然老谋深算,还给皇帝预备了一场精彩的好戏。

    只是,这出戏可不好演,需要千里迢迢把相关人等全部运来洛阳,想不到他老人家在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如此充沛的精力为自己善后。

    ***

    叫喊声愈演愈烈,终于,刘季的御驾停了下来,一个侍从匆匆跑到哭倒在地的百姓面前,低头询问着。

    不一会儿,侍从捧着一大堆零乱的竹简文书,奔回御辇旁,仰头就着窗口,低声报告些什么,并将其中的一卷递进车厢内。

    片刻之后,车队重新启程,缓缓向前,道旁围观圣驾回銮的洛阳百姓不知所以,纷纷指指点点,惊叹那群敢拦御辇的百姓实在活够了。

    然而,就在熙熙攘攘的队伍中,原本伴着御辇的一名卫士悄悄钻进人群,将这几十名百姓,偷偷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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