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数月,出发时洛阳宫城中郁郁葱葱碧绿欲滴的梧桐树叶,眼下已零零星星飘落了一地,一片片落叶如巴掌般大小,黄澄澄金灿灿的,像铺了遍地的蜀锦。

    数不清头戴赤帻(ze)的宫人们正用长柄大笤帚扫着落叶,刘季停住脚步,指着他们,对身边寸步不离的黄门常侍说,

    “别扫了啊,都留着,留着,多好看啊,一地黄缎子似的。”

    见皇帝言语轻松,神情愉悦,一反出征前的忧心忡忡,伺候的黄门忙抚掌附和说,

    “可不是呢!

    就连奴婢们,平日里什么都不懂的,也觉着好看,像铺了满地的黄金,透出一股吉利喜庆劲儿。”

    “你们这群狗嘴,今日怎的都抹了蜜。”

    跨过一道又一道殿院门户,刘季快步往禁中正殿寝室走去,殿外值守的郎官们见皇帝忽然来到,齐刷刷跪了满地。

    刘季正在琢磨着进城时拦路伸冤的百姓之事,没抬眼,只唔了一声,正欲拔脚进殿,倏地又猛然站住,略带疑惑地审视着眼前这群陌生的年轻面孔,

    “你们几个,都是新来的宿卫?”

    “回陛下,是,臣等进宫已快三个月了。

    恰逢陛下亲征臧逆,所以还未曾见过。”

    跪得皇帝最近的一名执鎏金卜字形戟的郎官,抬起头答道。

    刘季听他回话的语音稚嫩,想是年纪不大,却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不禁好笑,仔细看了他一眼。

    只见这少年虽然伏在地上,但看得出身量很高,圆脸豹眼,眉宇间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吕雉所说的,将招揽功臣元老之后进宫宿卫的计划,心念一动,脱口问,

    “你是哪家的孩子?”

    ***

    少年朗声答道,“臣是傅宽之子,名叫傅精。”

    “哦,原来你是傅宽家的啊。

    还别说,你长得挺像你爹,怪不得竟如此眼熟。

    你爹这次再次与陈豨搭档,又立下了大功,是个了不起的将才!

    那你呢——”

    刘季望向傅精身旁那个少年,那少年英气勃勃,正好奇地偷偷抬头张望,见刘季正直盯着他,便慌忙答,

    “回陛下,臣,臣是陈平之子,陈买。”

    “哦,我上次见你时,你还不会数数,忽的长这么大了。

    怎么搞的,陈平明明是个长方脸,你怎么生了个尖下巴?

    莫不是长得像你娘?”

    见皇帝如此和蔼,陈买也笑起来,

    “是,大家都说,臣更像娘亲一些。”

    刘季心中大乐,对其他尚伏在地上的郎官们轻松地说,

    “你们都起来吧,别跪着了。

    都自报一下家门,别等着朕来挨个问了,累得慌。”

    “臣乃周勃之子,周亚夫——”

    “臣乃申屠嘉之子,申屠茂——”

    “臣乃郦商之子,骊寄。

    对了,臣还有个弟弟,也在禁中宿卫,只是今日不当值,他叫——”

    “——叫夏侯灶。”

    直挺挺立在骊寄身旁的夏侯灶实在太紧张,没等骊寄说完,便紧接着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一群郎官又窘又乐,各个涨得脸通红,身子东扭西歪的,只是当着皇帝的面,不敢笑出声来。

    骊寄瞪着夏侯灶,憋了一肚子无名火。

    ***

    “你们怎么回事,这是在御前回话,不是在居舍胡闹,居然还冒冒失失的,如此失仪!

    回头倒要叫吕大将军来,看看如何罚你们。”

    眼见陛下刚回宫就看了笑话,刘季的贴身黄门怒其不争,担心皇帝发作他们,竖起一双眼睛,先声制人,假意大声斥责道。

    “不碍的,他们首次任这么重的官职,心中早揪成一团,哪里还禁得住吕泽再骂他们。”

    刘季哈哈大笑,冲黄门摆摆手,少年郎官们对他敬畏有加的态度,令他十分满意,

    “我看这堆孩子倒挺守规矩的,比他们爹的仪态强多了。

    那群蛮人,当年喝多了,一个个在我面前拔剑乱敲柱子唱歌,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全然不懂什么叫君尊臣卑。”

    哪像现在,自己把权力牢牢抓在了手里,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叔孙通用他那套润物细无声的温和方式,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后,重新塑造了皇权至上的威严与信仰。

    他又转向扭捏无措的骊寄与夏侯灶二人,故意板起脸说,

    “骊寄,我记得你,你弟弟名唤郦坚,对吧?

    夏侯灶,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爹夏侯婴身为太仆,办事多么妥帖,你以后要戒骄戒躁,多学学他。

    再这么鲁莽,就让你爹把你领回去,好好赏你一顿鞭子。”

    大家皆笑,刘季却想到独一无二、绝不能与旁人分享的皇权,眼光一闪,吩咐道,

    “明日大朝会后,把适才百姓遮行所告的文书都送进来,再叫萧何进来一趟。

    对了,既然是太子监国时期发生的案子,那就干脆把太子和皇后也叫来,大家一起关上门议议罢。”

    他又扫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郎官们,

    “萧相国,你们都识得的,那你们便也都听听罢,只是不许再惹事。”

    说来也怪,明明是事关高官大吏的激起民愤的大案,此刻刘季脸上却毫无怒色,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这笑意里,透出了松弛与安心。

    ***

    见大萨满的这天,草原上飘了一夜的雨雪,刘敬激动得睡不踏实,早早醒来,用陶锅给自己煮了一大锅奶茶,又加了浓浓的胡椒末,烫呼呼一口气喝下肚,然而双脚依然是冰凉的。

    他从头到尾穿戴整齐,又以手指为梳,把节上鲜红的三层牦牛尾毛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掀开毡帐厚重的门帘,一脚踏进了湿乎乎泥泞的草地。

    走到羊圈边,他看到羊背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晶,一只只显得圆白肥胖了一圈。牛马身上也都挂着一层霜,一呼一吸间,从鼻孔里不断喷出阵阵白色雾气。

    残草已经差不多都枯了,开完这场蹛林大会,匈奴人就又该举部迁移,向南面更暖和一些的牧场迁去,好好过冬。

    老聂骑着马远远地跑来,冲他喊,

    “走罢,快上马,单于他们已经出发了。”

    “今天盟约,都有些什么步骤?”

    刘敬一骨碌翻身上了马,胳膊下紧紧夹着节,追上了老聂。

    “先祭天,撒马湩(dong),也就是洒马乳酒,再由大萨满祝说,燃火拔刀,埋羖(gu)羊。

    还有一个大场面,你肯定爱看,就是群马旋绕,百匝而止。”

    “两国约定的内容,是直接对上天祝祷吗?”

    “也对老天说,也刻在狼居胥山的石头上,萨满手下有专门画岩画的。”

    “这——这‘匈奴无入塞’一句,如何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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